2016 年 12 月 10 日，再过几天就该放圣诞假了，往常繁忙的硅谷园区也安静下来，这一方面是大雪的缘故。经过几个昼夜不停的飘雪，水泥路面都覆盖了足以吞没膝盖的雪层。从路灯到街道两侧的高楼，白色统治了全部的外观。空气变得格外清透，一眼便可望见极远处的山和云。偶尔驶过一辆汽车，轮胎压在蓬松的积雪上，一切噪音都被吸收了，无声无息，如影似魅。

另一方面的原因和经济有关。最近的股市风暴里，一大批创业公司倒下，首当其冲的便是硅谷。昔日灯光荧然的巨型办公楼里，大半房间都已空置，徒留寒风刮来的一层灰白尘霜，附着在玻璃外墙上，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清里面。

马远已经半年没回来了，没想到碰上的却是这样一副萧瑟景象。英思达的日子也不好过，财报不佳，股价大跌，传言公司要裁减研发项目，让从各地研发部门赶来的主管们俱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会议由杰夫和迪恩主持，是年底研发部门最重要的总结大会。只不过今年有所不同，副总裁别佐夫斯基也来了，他作为市场口的代表，将对研发部门发表意见。这是英思达，或者说整个硅谷企业界的传统。形势好的时候，科学家们被奉为座上宾，大家一起畅想未来，为酷炫的新科技激动不已，而当市道不好时，销售部门就成为了主导，用那双功利的眼睛审视工程师和科学家们的梦想，冷酷地剔除掉不能立即带来收入的项目。

与会者共有三十多人，围坐于一张巨型椭圆会议桌旁，按照流程逐一讨论研发项目。马远被排在了最后发言，这是杰夫有意的安排，因为他的对手是迪恩，两人的竞争事关公司的未来，需要给予足够的慎重和耐心。

从会议一开始，别佐夫斯基就没打算给研发部一点面子。几乎有一半的项目都被他判定为没有商业价值，要求立即撤项，剩下勉强通过的，也必须每隔一个月跟市场部开会，汇报进度。这样强硬的作风立刻引起了一众研发主管的不满，大家悄悄交头接耳，酝酿着反抗的情绪。

马远的神情里却没有任何担忧，在别人汇报时，他甚至还拿着手机刷脸书和推特，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看在迪恩眼里，不知是过于自信的狂妄，还是无知下的无畏。

凯文，你的方案再怎么巧妙，还能胜得过我和杰夫多年的友谊么？迪恩在心里冷笑着说。

会议议程里的项目汇报已经结束了，按计划，该评审马远和迪恩的电动车芯片方案，从中择其一，作为将来主要的发展方向。杰夫先请马远介绍自己的方案，然后轮到迪恩汇报。最后，开放讨论时间给所有参会者。

“各位，请重点关注我们如何在有限的资金下尽快实现商业价值。”讨论前，杰夫先给大家指明了方向。迪恩心中窃喜，知道这是杰夫有意引导大家支持他的方案。不过，他偶然瞥了一眼别佐夫斯基，却发现后者正冷冷地看着他，眼中颇有嘲讽之意，隐隐便觉得有些不安。

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尽管有杰夫的暗示在先，各位研发主管们还是只有一半人支持了迪恩，另一半则始终对他不纳入激光雷达的做法不认同。一位资深专家的发言代表了他们的想法，“英思达向来以技术领先在市场立足，在无人驾驶已经成为必然趋势的当下，故意忽视激光雷达是非常不明智的，我们承受不起被时代抛弃的后果。”

两派势均力敌，只有杰夫来做最后定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现在市道不好，我们的股价一直在下跌，股东给我们的压力很大，要求我们减少开支，扩大收入，那么，从这个角度看，”他说到这里，目光转到了别佐夫斯基身上，似乎想从他那得到认同，“我认为应该发展迪恩林奇先生的方案。”

迪恩感激地看着杰夫，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再看马远时，他却一脸漠然直视前方，像是事不关己似的。

“我反对。”一声浑厚的男中音响起，震颤了整个会场，杰夫和迪恩一起向声音的来源看去，别佐夫斯基正似笑非笑地回看他们。

“洛克（Rock，别佐夫斯基的绰号，因其块头大而得名），你为什么反对？”杰夫显然对他的立场十分疑惑，照理说，市场部门是最反对做长远投资的项目，而欢迎短期内就能赚钱的事情。

“我们也不是一味希望赚快钱，”别佐夫斯基笑着说：“凯文的方案很明显更能应对未来无人驾驶技术的挑战，我们应该有一些长远眼光。”

“洛克，我不是说要放弃激光雷达，这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公司大可以一边推出现有的方案，一边也对凯文的方案做预研，储备相关技术，这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迪恩抢着说道。此时别佐夫斯基跳出来反对，确实让他有些着急。这几年，这个大块头的斯拉夫人在公司里威望提升得非常快，除了因其强硬的管理风格带出来一支战斗力强悍的销售队伍外，还跟他善于和媒体打交道，在业界知名度不逊于杰夫有关。迪恩虽然并不常跟他来往，可是他过去也没少干预过研发的事情，迪恩的下属就常来向他投诉，说销售部门总是借客户之名，随意打乱研发部的计划。

“各位都是研发部门的精英，我就有话直说了，”别佐夫斯基站起身来，双手拄着桌面，身体略微前倾，俯视众人，“我也是学技术出身，你们担心的事，遇到的困难，我都能理解。事实上，如果有可能的话，刚才审查的所有项目，我都认为值得做下去。”

别佐夫斯基的话立即引起了一阵惊叹，大家都难以置信地相互对视着，似乎想从同伴的眼神里确认刚刚听到的话。

“但是，现在我们为了短期的利益，却不得不砍掉这些对未来，对长远发展至关重要的项目，我也很难过。”

“既然如此，为何就不能暂时忍受一下，坚持做下去呢？”人群中有一人问道。

“各位应该知道，英思达的股票最近一直在跌的事情了吧？现在股东和投资人都对我司施加了很大压力，我想杰夫应该深有体会。你们也知道，这些搞金融的家伙眼睛里只有钱，从不会认可我们为世界创造了多大的价值。”

别佐夫斯基顿了顿，斜眼看向迪恩，继续说：“虽然他们很讨厌，但是没办法，我们的生存是掌握在他们手中的。我们只能照着他们的意思来，缩减研发的支出。”

杰夫和迪恩对视了一眼，有些不悦地说道：“洛克，你说了这一大通话，并没有解释清楚你反对我的原因。选择迪恩的方案，不就是因为成本低吗？”

“成本低只是表象，如果不解决根本问题，我们将不得不靠着牺牲未来，来换取短暂的生存。”

“那你说，什么才是根本问题？”

别佐夫斯基扫视着所有人，仿佛是答案就蕴藏在他们中间。

“杰夫，你，就是根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