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挽道：“我回头让商帮帮忙找几个画师，这个对他们来说应该不难。把各色深浅定出色标，这样对于温度控制就要方便的多、客观的多。而且，未来对于印染行业可能也会有帮助。”
吴三拍了拍陆挽的后脑勺道：“你这脑袋里面总是想的跟人不一样。”
陆挽道：“这些生产制作过程中的手艺其实都是学问，是推动人类发展最基本的动力。师父常说农工才是世界的根本，要把这些手艺变成学问归总起来传给后人。恩师常说，若不是乱世将至，他这辈子更愿去钻研这些学问。”
吴三笑道：“你三伯不懂你和夫子说的这些，不过你们怎么说，三伯就怎么做。”
吴三不懂，跟在吴三后面的外来学徒也不懂。别人家想的都是怎么把工艺做隐秘，不让别人学会，他们搞不懂这伯侄两个怎么会把这些本该秘不示人的技艺变成一看就懂的东西。
他们的主人原本还在怀疑镇羌堡招学徒究竟有什么用意，因为整个甘肃也没人看得懂。一百两银子对豪门来说不算什么，这些工匠被派来镇羌堡不是为了学习技艺好回去建造，他们被派过来只是单纯的想看看陆挽究竟有什么意图。
外地来的工匠初来镇羌堡，刚开始一般都会非常不适应。这里没有主仆关系，师徒、官民之间的差异好像也不明显。这里的人好像都很友善，没什么上下之分，如果说有分别，那就是职责有分别，该你做的事情，你一定要做好，做不好就会被人鄙视；如果出现后果、造成损失，你就会被惩罚，不管是谁，大家都一样。
这里的人有点没大没小，就算堡里的千户和守备，也不能来匠社里指手画脚，因为没人听他们的；甚至有时候调派人手也要先跟社长商量。这是外来工匠不敢相信的。在其他堡、镇，主守的官员就是天皇老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敢有句二话，弄不死你。
在镇羌堡里，千户、守备要是和匠社发生争执了，他们会找陆公子评理，陆公子不在，他们就去找吴三。总之大家是在讲道理，公事公办，私事商量着办。
不管陆公子和吴三，办这个匠社好像根本不是为了赚钱。水风车这份生意甘肃只有镇羌一家，就算再提高一半价钱都不愁卖出去。可是，陆挽以一己之力压制了堡内人提价的渴望，硬生生把利润压到了成本的两成。
还有售出去的水风车偶尔会出现意外损坏，陆挽还会派师傅去考察问题出在哪里，如果是产品质量有问题，镇羌匠社会免费更换问题零件。
啥质量问题？外人又不懂，谁的问题还不全是镇羌工匠说了算，卖配件本是一个长期赚大钱的生意，陆挽也硬生生把利润只做到了两成。
这位陆公子脑子里面想什么，别人似乎永远弄不懂。然而只有一点，就是你跟他在一起，你会很信任他，你会很轻松自在；感觉永远都不担心他会无端罚你、害你，不担心他会克扣你工钱，也不担心会出现无法收场的局面。
陆挽和吴三不知道学徒们脑子里在想什么，两人只是提醒学徒注意保持钢轴的温度就出去了。
“三伯，水风车主轴的工艺越来越成熟了，我觉得和车轴原理类似，咱们的精度和质量控制就算工部的作坊也比不上，回头我去接一批车轴的活回来，匠社这边人手没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原本镇羌匠人逃出去不少，现在堡里收入提高了，一些人想回来了。底下匠人关于此事还来问过我。”
“三伯家原本是制作兵器是强项，这份技艺埋没可惜了，我想让杜兵宪派几个匠人过来学习，先征求一下三伯的意见。”
“征求？你是怕三伯藏私么？”
“不是怕，是尊重！那份技艺属于三伯私有，传不传都必须是三伯自己的意愿。”
“传，没啥好藏的。你三伯连个后人都没有，传给谁不是传。”
“三伯……”
“啥事？”
“现在找个三婶也不晚。你想找啥样的？我可以托老伯爷和杜兵宪给你介绍。”
“你去跟他们提这个话题，就不怕他们先给你介绍一个？”
“……”
关于情感问题，这伯侄两个都是伤心人。一个情天恨海，一个痴心错付。总之，造化弄人！
关于感情的话题，这对伯侄两是聊不下去的，两人赶忙换了个话题。
吴三说道：“听说老高回来了，咱们也没对他藏私，他怎么出去就做不好了？”
陆挽道：“他是木匠出身，对铁器、铜器理解不够深入。西北的风大，风车转速也要比内地山区快的多；这边山坡的长度也要远远大于内地山坡，这就要求带动水车更长，否则成本就会大大提高。转速更快、负载更高，就要求轴和轴瓦的精度更高。
大明尺子精度只到分，一分可分成十厘，一厘还可分成十毫；咱们做过试验，精度要到毫一级，主轴才能经久耐用。老高从来没在意过这些，他甚至连卡尺都懒得去学。
随着人类的发现越来越多，未来各行各业的学问都会越来越精细，这就要求这些学问要形成体系。以往那种靠个人经验去制作器械的方法将越来越难以适应世界的发展。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求，大家制作以后，要把工件编号，要把工艺记录下来的原因。通过记录我们才能发现哪些工艺是错的，哪些是对的，然后才能去找错的原因，不断试错，最后才能得到最完善最稳定的方法。”
吴三不禁惊叹：“真的是太复杂了。我家世世代代做铁匠，也没想到过运用你这些方法。”
陆挽道：“我们这个民族，大部分才智之士都把精力用去研究怎么当官了，对身外这个世界的研究太少了。有一些工匠有新的发现和思想，又想当成私产留给子孙……恩师常说，泰西学术已经形成体系，咱们继续这样下去，天朝的荣光可能难以持续。”
吴三肯把家传技艺拿出来，只是因为他对陆挽的爱护和服从；当陆挽把一切说开了后，吴三觉得自己该和这对师徒一样，为这个国家尽一份心力。
吴三说道：“借你经常说的一句话，急不得，慢慢来。今天是端午，老爷子晚上准备开个家宴，你晚上带着两个孩子过来吃饭。”
“我最近心中有些不宁，下午我想启程去庄浪。”
“你在担心什么？”
“松山开市到现在太顺利了。蒙古和大明境内的利益受损者到现在一点动作都没有，这有点不合常理。我现在晚上睡觉都谁不踏实，总担心有事发生，所以我最近想去庄浪和松山两地看看，如果发现迹象，我好做出针对布置。”
陆挽出山以来被陷害过很多次，换做其他人很可能早就罹难了。别人可能只以为陆挽是运气好，或者是聪明绝顶，但吴三知道，能帮陆挽度过危难的，正是他这种谨小慎微的品性。
“去吧，要三伯陪你一起么？”
“这匠社也是刚刚开始，我不在时还需要三伯帮忙盯着。还是让十二叔陪我去吧。两个孩子我跟他们说好了，先去你们那边过段时间。”
“知道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嗯，我会的。”
把匠社这边的事情交给吴三，陆挽很放心。接着，陆挽带上吴十二一起出了镇羌堡。下山时，他们又顺道从番薯、花生田里面过了一下。气温上来后，这次移植很成功，看到翠绿的茎叶茁长生长，陆挽很是欣慰。
镇羌离庄浪约百里不到，蒙古马耐力好，速度控制得当的话，一个半时辰就可到庄浪城。陆挽和吴十二抵达庄浪城时，日头还老高着呢。
端午节大明朝廷是不放假的，鲁、杨、崔等三镇主将不敢久离驻地，和老伯爷商量完事情后，立刻就返回了。
想想刚才那场戏没听完，老伯爷又重新去了戏楼。
陆挽赶到伏羌伯府的时候，老伯爷还在外面听戏。陆挽已经是毛府的常客了，管家见他来了立刻又派人去请伯爷回来。
见面后，老伯爷和陆挽开玩笑道：“来也不知道提前打个招呼，晚上可没啥好菜招待你。”
陆挽也笑了笑，说道：“看伯爷这兴致，莫非是古木逢春发新芽了？”
老伯爷佯怒道：“你这孩子不学好，居然敢调笑老夫。”
陆挽道：“好吧，不闹了，说正事。最近庄浪、松山还有边墙以外有没有异动？”
老伯爷惊道：“没有啊，一切顺利着呢！怎么了？你得到什么消息了么？”
陆挽追问道：“那些因开市利益受损的人一点异动没有么？鄂尔多斯部也没有小动作么？”
老伯爷想了想，摇头道：“总有些官吏将士收入减少，出现一些小抱怨肯定是有的。杜兵宪比前任仇兵宪要明睿严格的多，就算有人有抱怨也不敢做什么过激举动。鄂尔多斯部最近也没任何异动，他们的汗帐还后撤了三十里，这应该是好事吧。”
陆挽说道：“没事就好。我总觉得越平静就越不合道理，我在镇羌心里不踏实，所以过来看看。”
老伯爷打趣道：“你心里不踏实，是因为念着张家那丫头吧？老夫可听说她常常偷偷往松山城那边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