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陛下所料，叶首辅在没有真正查明情况的前提下，是不会答应革职仇士谷并永不叙用的。如此一来，任用陛下点名的杜石和革职永不叙用，好像只能选一个了。

万岁爷和两位相爷都知道，这事并没看上去那么急切，所以内阁并没有急于拟旨，也没急着传递消息给九卿并诸科道。叶首辅需要查查，具体还有什么情况；元次辅也需要看看中间有没有什么利益可捞。

经过一天的公务煎熬，休班回到家后，叶台山赶紧令人去查甘肃的事情到底是由谁主使。当晚，他就召见了翰林院编修韩旷。

见面后，叶台山冷言问道：“此次甘肃之事，是冯公之意？李公之意？还是虞臣你的意思？”

韩旷恭而不卑道：“晚辈是这么认为的。卫余垂垂老矣，不足为患，陆挽今年才十八岁。苏林握在他的手里，迟早会生出祸端。刚好越党和吴卫二人仇深似海，陆挽被永远充军本就是越党促成。那么出了事情，别人也只会认为是越党所为。”

叶台山道：“今天元相一眼就识破了事情原委，你认为以白衣之身和元相斗个旗鼓相当的卫余是傻子么？苏林现在跟在陆挽身边，还是被卫余藏起来了，这需要我来提醒你么？

卫余隐去十年培养出来这么一个学生，如果死于你之计谋，他会善罢甘休？他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如果失了顾忌，会用出什么手段你想过么？到时候的局面，你来收拾么？”

韩旷被叶台山训得脑门见汗，不敢反驳。

叶台山也少有的严厉道：“我不管这次是冯公的意思，是李公的意思，还是你自作主张；让你来，就是告诉你，从今往后，尔等若再肆意妄为，别怪本辅处置的时候不讲情面。”

叶台山为人弘雅宽厚，对后辈少有这么严厉。就算他掌控不了吴党，但以首辅的身份说出这番话，也有足够的分量了。

韩旷被吓得跪下道：“是下官妄为，请元辅责罚。”

叶台山语重心长道：“你等为翰林清贵，未来不可限量，入阁也只是早晚只事。凡事勿要操之过急，欲速不达的道理尊师冯公没和你说过么？”

韩旷认错道：“说过，是下官忘了。”

叶台山道：“你能坦诚错误，这就很好。仇士谷陛下的意思是永不叙用，本辅的意思是暂时革职闲置。你等勿要再生事端。”

韩旷道：“他还有一年就要升按察使，到时便可主一省刑狱，现在革职是不是可惜了？”

看来韩旷并未真心意识到他的错误，只是被自己首辅的身份压的不敢反驳，叶台山内心无限疲惫，说道：“那好，那就按陛下的意思永不叙用。”

韩旷真的慌了：“还是按首辅的意思好。下官多言有罪。”

叶台山继续道：“你回头赶快写封信去庄浪，让他现在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忍着，不要再生是非了，否则谁都保不住他。”

其实革职有时候也是一种保护，此时但凡有人煽风点火，稍微闹出点事情，政敌借机发难，那就不是革职的事情了。边方兵备职责重大，出了事，保举之人也要负上连带责任的。要不是保举仇士谷的人不得不保，这种废物按照陛下的意见永不叙用才是应该的。

韩旷赶忙答应道：“下官这就回去写信，并让人加急递送过去。”

韩旷现在只想赶快离开首辅府邸，谁愿意面对带着怒气的帝国元辅？

李道甫、冯仲吾、韩旷这些西北人攀附吴党也是无奈之举。培育自己的力量，才能让自己的根基更加稳固，让未来的仕途更加平坦。

韩旷原本的打算是借仇士谷之手除了陆挽，替吴党解除一个隐患，甚至他还想过如何设法嫁祸越党。若此事办成，他对吴党的功绩在同辈中就无人可以超越了。他的声望也会飞速飙升。

声望这种东西看似无形无迹，但对于从政的清流官员却至关重要。邹梦白、赵 南皋、李道甫、郭江夏这些人为何身在江湖，却能决定朝堂动向？无非是他们过往他们立下了功绩，蓄积了声望。有人愿意信他们，有人愿意帮他们，有人还欠他们。包括元师中，赋闲十年，起复就入内阁，并且兼管吏部，不都是如此么！

韩旷是很在意仇士谷这颗棋子，再过一年仇士谷便可升为按察使，主一省刑狱，在未来可以成为他的一大助力。但是现在看来，这颗棋子也只能弃了。

吴、越、陛下既然意见一致了，那就不会出现往常的扯皮现象。吏部带着陕西布政戌字堪合的革职革除仇士谷庄浪兵备使的札付很快就发下去了。

同时，京中某大佬举荐兵备武库司郎中杜石接任庄浪兵备使的折子也获准了。敕书几乎是跟吏部札付同时发下的。

两道朝廷文书下发日为二月十七日。

承庆四十一年二月实乃多事之秋。

首先，宣城生员梅振祚、梅宣祚案爆发了。

梅振祚、梅宣祚兄弟两强姦官宦人家的媳妇徐氏。举报人也是两个生员——芮应元芮永缙。本来这是一件普通的民间姦案。但梅氏兄弟通过关系疏通让这个案子一直拖了下去。

最后接手案件的是南直巡按御史荆仰乔和南直提学御史熊庭璧。熊庭璧认为芮永缙、冯应祥、苏海望等人不该聚众闹事，便把这些人革去功名，处以杖刑。芮永缙在归家多天后，意外暴毙。

荆仰乔与熊庭璧素来意见相抵触，事情发生后立刻弹劾熊庭璧“杀人媚人”。因此又牵扯到了另外一个大人物——汤宾伊，此人是朝廷内另一大势力宣昆党的党魁。芮永缙以前还曾举报过汤宾伊的表侄霸占民女至人死亡。熊庭璧和汤宾伊素来亲善，荆仰乔便弹劾熊庭璧假公济私杖毙芮永缙是为了献媚汤宾伊。

其实，事情更加复杂。荆仰乔为什么与熊庭璧素来不睦？因为熊庭璧在提学南直期间，清退了很多吴党子弟。甚至顾泾阳的儿子顾与亭在岁试中被熊庭璧判为最后一等。

熊庭璧为什么挤兑吴党字弟呢？因为他本来是北直提学，却被吴党挤兑成了南直提学。到了南直后，底下这群学子依然仗着家里背景不把他当回事。

那吴党为什么要挤兑熊庭璧呢？因为他是楚人，督察系统历来被越、楚、鲁三党把控。熊庭璧初仕为保定推官，在郡六年，考核为天下理官第一。这个人太出风头了，吴党看不惯，挤兑一下对手的后起之秀也算常规行为。

本来一个普通的姦案，结果前因越查越复杂。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姦案，就算主审官执法不当，另派法司重审即可。然而，因为涉及到党争，督察院、南北科道数十名言官纷纷登场。

这个月，交相攻讦的奏章几乎堆满了天子的书案，至于原本的姦案，莫名其妙变得不重要了。

朝廷里面内斗纷纷攘攘，外面朵颜等外番派了二百三十名使者入贡。礼部、鸿胪寺、户部等衙门都得忙起来。看上去外番入贡礼部为主，但实际上入贡都要赏赐，赏赐不是一笔小钱，实际为难的是户部。

二月十九日殿试在即。本来朝廷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是天下士子翘首以待的大喜庆，按理不该出什么幺蛾子。但陛下因身体太差没办法亲自主持，就委托首辅叶台山总裁，次辅元师中副之。结果两位阁臣同时上书推辞，然后开始就东宫开讲、福王之国、瑞王婚礼、增补阁臣等诸事项和陛下讨价还价起来。

这么多大事一起发生，朝廷内很少有人会关注到远在三千多里外的陕西境内某处兵备使换人了。

陆挽此时正在没日没夜的忙碌着。他要给孩子们授课，要分辨每个孩子的天赋，考虑如何因材施教。

陆挽还要指导堡内工匠修建风车水车。陆挽只是知其结构和原理，并未实际修建过。对于堡内工匠的手艺，韦殷二人一点没谦虚，用平庸来形容他们可能都过誉了。

即使在吴三这个铁匠世家子弟的指导下，镇羌堡的工匠还是把主轴都做坏了好几根，细帆轴更是不知道做坏了多少。好在山下都是杨、栎、桦等好树木，不然可能一架风车没做出来，镇羌堡就破产了。

还有山上的水渠，看似简单，但实际修建时也需要考虑很多问题。如何利用地形建造蓄水池，尽可能的储存春天融化的雪水。如何建造才能保证夏季雨后山洪爆发时，水渠不被山洪冲毁。

西北不像江南，随便挖条沟就可以把江河湖泊里的水引到田里。不毛山上，半山腰十数里长的水渠，水还没引到田里，在路上已经渗干了。

陆挽想到用三合土去平铺沟渠表面。但这样一来，修建的成本和耗费的人力都大大增加。刚开始堡内之人出于新鲜感，一身都是干劲。到了后来，大家都开始疲惫了，累了。短时间又看不见收益，堡内已经多有怨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