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事么？”李恩好奇的问道。近些年尽是报忧的折子，报喜的倒是很少。

“李翁自己看吧。”皇帝把奏章递给李恩。

老太监接过信后先对照了一下勘合，然后才开始细细读起来。

因为是密奏，不用像正式公文那么严谨，除了案情，高翼还把自己对两案的猜测以及后续处置的看法都写上去了。

“这。。。钦差天使意外身亡，万岁爷何故反而开心？”读完信后，李恩差点要以为皇帝被气糊涂了。

“屁的钦差，狗屎的天使！朝廷的法规巡按一年为期，有九年未归的钦差么？朝廷严禁不带属吏私自独行，有鬼鬼祟祟私自跑路的天使么？”承庆皇帝说完不解气，又指着靠墙的书架道：“你看着堆积的奏章，三分之一是催促福王就藩的，三分之一是推荐废黜的吴党逆臣的，还有三分之一是相互攻讦的。朕这个天子不过是他们操纵的傀儡而已。什么狗屁钦差御史？还不是他们安排的私人。朕倒要看看，这次他们怎么给朕交代？”

“御史终究天子化身，陛下准备怎么处理？”

“不急。他们不是催皇儿之国么，不是想让郭江夏、李道甫入阁么、他们不是逼朕启用邹梦白、赵*南皋么，统统都做梦去吧。这次朕想看他们愿意吐多少出来。”承庆皇帝眼里冒出亮光，仿佛又回到了承庆二十一年与群臣往复博弈的时代。

李恩很欣慰皇帝陛下终于成熟了，不再是那个曾经在承庆二十一年与群臣斗的死去活来的一根筋了。

纵然号称九五之尊万物之主又如何，终究不过是一个人而已。承庆二十一年那场斗争，废黜了无数吴党，那又怎么样呢？走了吴党，来了浙党，还不是一个样子。你总不能把所有的大臣都杀干净吧。天家还要靠着这些大臣内牧万民外守四方呢。

承庆二十一年表面上看是皇帝胜利了，实际上是败得一塌糊涂。这也就是承庆皇帝不愿上朝的最大原因。别说是承庆皇帝了，自成文祖皇帝以后，哪一任大明的帝王不是被大臣们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们可以不要脸面，万岁爷咱天家得要啊，案子还是要查明白的吧？”

“不见得能查明白。高翼的信上也只说是猜测，根本没有可靠的证据证明张与哲是被人谋害的。李翁还记得多年前不是也有一位巡按在镇远死的不明不白么？”

听万岁爷这么说，李恩想起来了，张江陵刚任首辅的时候，因为父丧夺情一事，吴党邹梦白首先发难，结果被发配去了贵州都匀。张首辅派了一位御史巡按去贵州收拾这位吴党大佬，没想到那位御史走到贵州镇远的时候突然暴毙了。事后多方角力，那个案子就再也没有下文了。这是大明第一起钦差意外身亡事件，不过当时的钦差是奉命而行。

“那高抚宪信上推荐骆思公去查这个案子，陛下这是准了么？”

“嗯，骆茂勤办事，朕是放心的。不过吴党肯定不敢让他放手去查，必定要使出掣肘的手段。以李翁看，他们会怎么做？”

“内外文武群臣中，除了司礼监数位大监，恐怕无人能压制住骆佥督。司礼监秉笔之中，真正与吴党亲善的只有成伸，老奴猜测他们一定会请求陛下派成伸去主导查案。”

“成伴的忠贞朕信得过，但是他不满十岁就进了宫，和朕一样长于深宫，根本不了解外面的鬼魅伎俩。派他出去也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朕是不会同意的。再说，有骆茂勤在，朕何需再加派人手。”

“叶首辅老成深算，想必还有预案。”

整个帝国还需要首辅大臣支撑着，承庆皇帝有时也不得不给首辅大臣个面子。一想到和自家的首席打工仔讨价扯皮，承庆皇帝就牙痛。

是真的牙痛，当今圣上有牙病，每次疼痛起来那真是要命。太医院也毫无办法，只能全靠福*寿膏镇痛。问题福*寿膏对身体有害，越吃身体越虚弱，关键还上瘾。

叶首辅今天也是备受煎熬！他一直试图让自己不去想浙江那份奏章，但是这么大的事情，怎能说不想就不想。只要稍有空暇，他就忍不住计算朝内的反应，各方的应对，和己方该怎么办。

叶台山越想就越觉得疲惫，他虽贵为首辅，礼绝百僚，但实际上并不能控制吴党的动向。

吴党真正的操纵者在承庆二十一年那次与皇权的斗争中全都被贬职、废黜甚至削籍，例如吴党党魁顾叔时被削籍为民，负责党内财务的赵*南皋被罢黜，首先向张首辅发难背负吴党声望的邹梦白被贬去贵州。这些大佬全都老家待着呢，现在只能通过几个代言人遥控吴党动向。

叶台山终究是个福建人，在京的吴党大臣们不但没有对他唯命是从，反而经常会给他添麻烦。就拿去年来说，吴党一方面为了太子去攻击福王，一方面联合秦党在京察上打击其他党派官员，更贪心的是还同时妄图把李道甫抬入内阁、把邹梦白、赵*南皋搬回朝廷。

吴党如果择一而行之，必能成功；多面出击，不但一项都没达不成，反而成了众矢之的，这简直就是作死的典范。

要不是曾经和前浙党党魁沈简之有不共戴天之仇，要不是恩师也就是前吴党党魁危难之时拉了自己一把，叶首辅甚至想和这群吴党划清界限。

艰难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叶首辅乘轿回到府中，吴党的多位大臣已经在大厅等待多时了。其中包括侍读学士朱元升、兵部尚书王霁雨、礼部左侍郎署礼部事翁争春、通政使吴节安、国子监司业周登道、大理寺卿林如褚、光禄卿赵建、尚宝卿罗维桢、刑科都给事中翁先祥、工科都给事中周日阳、翰林院编修孙文介、翰林院编修韩旷、翰林院检讨刘季会、中书舍人左光直。

这些人基本就是吴党在京的核心了。其他如吏部尚书、总仓场尚书等诸位大僚虽然和吴党关系密切但是本身属于秦党、晋党等其他派系，这种吴党内的核心会议是不会参加的。

再有就是级别不够也无法参加这种核心会议。不过也有例外，这次来的三位翰林和一位中书舍人官位虽然很低，但是身份非常特殊。

孙文介是党魁顾叔时的代言人，韩旷是吴党西北开拓者冯仲吾的代言人，刘季会是湖广江西势力邹梦白的代言人，左光直是安庆徽州等四府势力的代言人。

众人见到叶台山后齐齐躬身施礼问安，叶台山回礼后请众人入坐。

叶台山先问现任翰林侍读学士的朱元升道：“兰隅，陛下今日可有招你等日讲？”翰林侍读、侍讲学士除了日常为皇帝筵讲经学之外，多数还会成为皇帝的参谋。可惜承庆二十三年的状元朱元升醉心于山水书画，对仕途并无太多功利心，不然他倒是下届党魁的合适人选。

果然，朱元升道：“元辅你也知道，陛下每月三次的大经筵都不开了，怎会招我等日讲。”

叶台山又问左光直道：“中书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宫中诰敕、制诏、银册等事都是由中书科来抄写，除了司礼监之外，不管有信息中书科都是最先知道的。

左光直摇头道：“关于浙江的两案，今天司礼监和御马监都没任何消息。”

兵部尚书王霁雨：“浙江那边的案子，元辅准备怎么处理？”

叶台山没有答复，反问道：“诸位同僚有什么看法？”

王霁雨说道：“临安那个案子归我兵部管，兵部自己派人去查不合适。兵科有稽察兵部之责，我想奏请兵科给事中熊良遇挂监察御史衔巡按浙江去查这个案子。刚好熊良遇是咱们自己人，还是一景的老乡。”

翰林检讨刘季会字一景，他被点名后说道：“王公想得简单了，临安余杭的两个案子很可能是一个案子。你们想一想，杭州两卫平常多为张与哲役使，杭州前卫十三日出事，张与哲十四日就偷偷跑出了，这中间恐怕不是巧合。”

王霁雨被晚辈顶撞后颇为生气，口气生硬问道：“那你有什么处理办法？”

刘季会道：“张与哲是修吾公推荐的，那个人莽撞冲动志大才疏，很可能会留下一些不利我们的把柄。我们想拿到这两案的主导权，陛下和群臣那边可能也想拿到。陛下手里的东厂和锦衣卫根本不是我们能操纵的，浙党许之微还掌控着督察院，想派钦差去查案还要经过他那一关。我们局面很不利啊！”

翰林编修韩旷说道：“局面不利大家都知道，光提意见有什么用，重要的是拿出办法。张与哲在两浙期间一直也算兢兢业业，他这一死会遗留下多少问题？当务之急，我们是要想出善后的办法。”韩旷和李道甫都是西北人，听见刘季会把锅甩给李道甫，他就有点不乐意了。

刘季会反问道：“刘某才疏，暂时没想出办法。不知虞臣兄有何高见？”

韩旷道：“你们注意到没，两封奏章虽然同时到达，可是一封是六百里加急，一封是八百里加急。一封五月十四日早上发出的，一封是五月十五日下午发出的。先发出的那份奏章里面高翼奏请骆思公前去浙江主持查案。以我对骆佥督的了解，此刻他可能已经身在浙江了。”

韩旷还没说出办法，先扔了个炸弹出来。东林党众人听见骆思公的名字，除了叶台山一下全都慌了，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叶府大厅仿佛一下多了十几只苍蝇。

片刻过后，吏部左侍郎署部事翁争春先冷静下来，说道：“慌什么？元辅思虑一天必有所得，有什么好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