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小憩。宋幕宾睡醒之后，奇道：“哎呀，难得睡个囫囵觉啊。咱们钱粮这块事务繁多，今天居然到现在没人过来打扰。”

陆挽当然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宋幕宾似有所悟，说道：“我想起来了，令师乃是卫先生。可惜了啊！当年我也曾数度瞻仰先生风采，不知先生近况可好？”

陆挽答道：“家师安好。前辈认识家师么？”

宋幕宾尴尬笑道：“先生大才，江南何人不识。只不过，我认识先生，先生不认识我而已。当年先生在总督府替吴总宪参赞军务民政，我不过是钱塘县的一个小吏。恨无机会受二位大贤耳提面命啊。”

十几年过去了，难得还有人记得师父二人，陆挽憨厚的笑了笑。师父跟他说过世事险恶，所以入世以后，陆挽须以各种面目应对各种情况。但，憨笑才是陆挽最真实的面目。

惋惜之后，宋幕宾痛心疾首道：“卫先生二人当年欲行补天之事，可惜功亏一篑。先生树敌太多，少兄当要万分小心。”

陆挽点头道：“谢谢前辈提醒。”

宋幕宾继续道：“咱们陈知府的恩师当年乃是倒吴的干将，你可知道？”

陆挽摇了摇头。

宋幕宾问道：“陈知府的恩师是前吏部元侍郎，你不知道么？”

邸报上又不会刊登大臣们的师门关系，陆挽怎能知道，所以他还是只能摇头。

宋幕宾又道：“既然你不知道，不提也罢。不过张相公施行的一条鞭法和吴总宪、卫先生算是一脉相承，可惜阻力太大，张相公也只施行了一半就过劳而卒。要说也怪张相公过于狂傲，得罪了当今圣上。可惜了好多政策没有贯彻下来啊。。。”

朝廷的政策，陆挽不想插嘴，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幕僚，还是被雇主提防忌惮的幕僚。

宋幕宾说得有点激动，道：“纵观百年以来，卫夫子便如岱宗，乃是真正绝顶之人；张相公便如灵隐寺后的北高峰，四周都是矮子，在群臣中也成了绝顶之人；元侍郎便如山下的灵隐寺，收一方香火，保一方平安；至于咱们的府尊，呵呵。。。”

为幕僚者不当言雇主是非，面对宋幕宾的非议，陆挽不知道怎么插话。

整个下午，大多数时候都是宋幕宾在说，陆挽在听。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宋幕宾把手头的一些资料交接给陆挽，然后把自己的私人物件收拾好。

传晚梆响后，宋陆二人出衙门后行礼告别。

按照朝廷规矩，地方官府的所有官吏非节假日全部必须住在衙门内。陆挽因为只是陈知府私人聘请的幕僚，并不算在官吏之内。更重要的是，他对陈知府并没好感，不愿与他过多接触，所以才选择住在府外。

至于宋幕宾，衙门里分配的狭小住处哪有自己置办的庭院舒服？再说府衙内晚上每隔一个时辰都要打锣敲梆，他一把年纪如何能睡得安稳？

顾家已经有马车提前在衙前等候，而宋幕宾上了自己的驴车。

驴车里面早已坐了另外一个人——陈知府。

陈知府问道：“宋先生，今天如何？”

宋幕宾回道：“东翁所料不差，此子昨天面试时的表现俱是假象。”

陈知府又问道：“那以先生观之，其人如何？”

宋幕宾答道：“行事谨慎，口风严密，不为财物所迷，可谓滴水不漏。此子非常机敏，东翁以后尽量轻易不要试探他，以免增加他的戒备心。”

陈知府笑道：“好吧，那就权且放他在一边。先生这些年劳苦功高，今晚我在临安楼设下一宴与先生饯别。”

此后两天，陆挽便每天按时点卯散堂。梁幕宾偶尔会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给他，陈知府开始遇到时还会说慢慢来不要急，后面基本点点头便过去了。

摆明被闲置了，陆挽成了杭州府衙内的一个隐形人。

顾家天天吃晚饭都喊陆挽过去一起吃，好像已经把他当做家中的一员。顾老爷还拿了一些商铺的账册，让陆挽帮忙核对。

这天轮到休沐日，陆挽不用再去官府办公。他早上起来洗漱好后，便在房内替顾家核对账本。

看不多久，门外传来咚咚的上楼声。跟着顾大少爷从门外冲了进来。

顾大少爷很亲热的拍着陆挽肩膀道：“兄弟，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陆挽头都没抬，道：“好的差不多了。”

顾大少爷说道：“你还没逛过杭州城吧。走，今天哥哥带你出去逛逛去。”

陆挽纹丝不动：“不去！”

顾大少爷死皮赖脸道：“给点面子嘛！哥哥以前答应过你，要带你吃遍杭州美食，玩遍杭州美女。哥哥我是不会食言的。”

陆挽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顾大少爷，依然只回了两个字：“不去！”

顾大少爷怒了，可是发怒也没用啊，他总不能打陆挽一顿吧。

这家伙天天晚上跟自己全家一起吃饭，老爹对他比对自己还亲热。顾大少爷有时甚至会怀疑陆挽是不是老爹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了。

自己要得罪了陆挽，陆挽跑去跟老爹告状，顾大少爷自己估计铁定要挨藤条吃。

问题是顾大少爷在家里憋的受不了。西席先生整天逼他读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的，那些东西本来就是稀里糊涂一大堆，可怕的是这些东西后面还跟着更大一堆朱子等人自说自话的注疏。

比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句话，朱子他老人家能注释出：“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地，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木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先生还天天出题，逼着顾大少爷以八股制式写文章。大多数时候顾大少爷审题都吃力，更别说写出起承转合、并四俪六的文章来。

顾老爷对西席先生格外的好，先生教起书来就格外的认真。每当看到顾大少爷狗屁不通的文章，先生打起来也格外认真。左手打肿了就换右手，右手打肿了就换屁股。

顾大少爷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疯掉了。现在，这个家里只有陆挽能带他走出这个牢笼。因为这是老爹亲口答应的。

前几天陆挽白天去府衙办公，晚上老爹又严禁外出。好不容易等到陆挽今天休沐，顾大少爷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时间一点一滴的在流逝，大好光阴不应该浪费在这里啊！为了自由，顾大少爷放弃尊严，哀求道：“哥，你是我哥，你就带我出去吧。求你了，只要你带我出去，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陆挽站起来，合起账本，说道：“走吧。”

顾大少爷懵了，问道：“去哪？”

陆挽道：“你不是要出去么？”

这就答应了么？顾大少爷猝不及防，他认为陆挽要么该提出点要求，要么该让自己继续哀求一会。这么轻松就答应了，是不是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不管了，自由了！顾大少爷疯了一样冲下楼去，让家仆去准备马车。

出了顾府，马车刚走了两个市坊，顾大少爷就跳下马车来，对马夫说道：“你带陆少爷去城里逛逛，吃喝都记在我账上。”

这是要过河拆桥啊，陆挽没想到大少爷也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主，这变脸也太快了吧。

陆挽无奈道：“你现在走了，我立刻回头去找你爹。”

顾大少爷毫无还手之力，哭丧着脸说：“别啊。但是今天不方便，你看我改天陪你好不？”

到底谁陪谁啊，陆挽很头痛。刚才他是看顾大少爷的可怜样，不忍心才答应陪他出来的。前段时间刚出了绑票之事，陆挽怎敢让顾大少爷独自外出。

陆挽说道：“你放心，不管今天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但是你若想单独行动，我只能回去了。”

顾大少爷妥协道：“好吧。不过，你也下来吧。让家里的马车回去。”

陆挽估计顾少爷今天想去的可能不是什么好地方，怕仆人回去告密，所以不敢带家仆。陆挽也好奇大少爷想去什么地方，便下了马车，吩咐车夫自己回去。杭州城乃是繁华的都市，只要不走偏僻的小巷，应该没啥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