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郅异样的状态引起了他旁边的心腹的注意，一个机灵的下人连忙轻推了陈郅一下，关切的问道。
“老爷，老爷你没事吧？”
“啊？哦哦……没事没事，我没事。”
正在反思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的陈郅突然被人唤醒，匆忙间竟然有种私底下做坏事被大人发现的感觉。这导致他原本就潮红的面色，顿时愈发严重了。
这让一旁不明就里的陈氏家族成员和陈郅的心腹吓得不轻，还以为自家老爷患了什么急症。
寨墙上陈家人员乱作一团，寨墙下的李浩然此时也慌的不轻。
久在城池生活的李浩然可以说是一名标标准准的大宋典型通判文官，所谓的文官型通判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有手段有后台的通判是可以从知州的手里拿走一部分掌管刑狱、钱粮、茶盐等事务的权利，而大部分通判在失去了对地方的监察权后均沦落为了知州的副手，他们最多的工作就是在知州批下的文件后附属自己的姓名，可以说是养老职位也不为过。
所以李浩然平日里做得最多的就是在各种文件上写“同意”、“附议”、“可”这种代表十分赞同知州的词句，即便偶尔有机会整顿刑狱，那也是以捞钱为主要目的，何曾真正的面对这种阵仗？
即便他之前当过主管昌乐县杂务的县丞，可是他在任上时从来都是以文官来标榜自己的，别说带人下乡，便是出城游玩都是少有的事……
眼下看着前方高高矗立的的寨墙，敦实规整的寨墙上边密密麻麻的站着一脸蛮狠，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陈家堡壮丁。
“这可如何是好！”
事到临头，李浩然却无比捉急的盘算起来。
“这些刁民手上不仅都拿着明晃晃的刀枪，还有好些个人拉起弓箭对着下头，这大宋朝还有王法么！这要是射中了自己可怎么办！“
盘算了半晌，李浩然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万不可轻举妄动，毕竟自己寒窗苦读为的是为官一任，幸福一生，可不是为了在这个节骨眼吃枪头箭子的！
心里计较完毕，看着明显是严阵以待而打算抗拒官府的陈家堡，李浩然不禁将目光投向了身边出身于蜀部诸州克宁军，以军功晋升为现任潍州奉化军步军副指挥使的侨中。
毕竟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干——这就是李浩然目前最真实的心声。
而看似像模像样骑在一匹杂色马上的侨中，在李浩然将询问的目光中投射过来时就暗暗叫苦。
有道是自家事，自家知。
自己是什么货色，侨中自己知道。
尽管侨中以为自己在朝廷于蜀部诸州设立克宁军时，自己靠着自家姐夫的缘故以“军前效力，薄有微功着升任京东东路奉化军潍州步军副指挥使”就够差劲了，没曾想等到了潍州后，他发现居然还有比他更差劲的部队和上官。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
当盖着知州大印的文书下到他们驻所后，他的上官，也就是正牌的奉化军潍州步军指挥使，在第一时间就以练习马术时摔断了腿为由命令他住持本次行动。
作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外来户，面对本地背景深厚的上官，侨中自然是没有拒绝的份儿。
可是在后续的清军过程中，侨中无比惊讶的发现，原本记载在军册上奉命驻扎在潍州的奉化军的这个指挥，本该是有正军四百三一十五号人，其余杂役文书尚且还不算。
可是在出发的前一日，他在潍州厢军驻所校场反反复复的点验了三遍，最后得到的数字也只有二百零二十八人。即便如此，在军前历练过的侨中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这些人中很多一看就知道是临时被正主雇过来顶包的冒牌货。
“那个狗上官居然敢吃一半还多的空饷！”
侨中自己都被眼前的事实吓得够呛，虽说厢军是目前大宋军队体系中爹不疼娘不爱的货色，可那毕竟是大宋的经制之军啊！他姓陈的狗官怎么敢……
可惜成年人最终都会被现实打败。
所以纵然心中再是愤怒，侨中也只能装作什么也没看懂。因为他知道，以姓陈的精明，既然敢让他知道吃空饷这件事，就不害怕他能翻出什么浪花。
脑海中快速回忆着过去，可是侨中面上却没显露丝毫的端倪。
面对本州通判相公的询问，装了一路孙子的侨中也只能强打起精神回应。
“回禀相公，我观此陈家堡墙高人众，我等又是长途跋涉至此，队中军士体力耗尽者甚多，以卑职愚见，不若以攻心为上？”
真是难得侨中这个标准的武将，居然能在这种关键时刻从嘴里冒出攻心为上这种文绉绉的词汇。
可惜李浩然并不吃这一套，他听完侨中的回答当即就板着脸呵斥道：
“混账！国家养你辈多时，此刻正是挺身膺命，奋死效忠之际，如何敢在本官面前巧言令色，说此怯懦无勇之语！”
“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限你立刻整顿军兵，一刻钟后便要主动出击，届时敢有畏缩不前，作战不力者，不论是谁，本官立斩不饶！”
侨中此刻终于明白这种看起来能大捞好处的活计，为什么那个姓陈的指挥使为什么会借口受伤而推让给自己。
不通军事的文官带队、散漫怯懦的军士、刀枪具备据墙自守的敌人……
“呵呵，也罢，父亲在世时总是在我耳边念叨，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事已至此，我侨中就将自己这一腔热血报于我大宋官家了吧！好歹全了我侨家世世代代的忠名！”
心生死志的侨中此时彻底看开。
他面色铁青的在马上接过李浩然无理荒谬命令，随后径自拨马出阵，带着从蜀地跟随过来的几名亲兵虞候去往后队，抓紧时间整顿军兵阵势。
“都他娘给老子排好了！你！王二牛！拿起你的盾牌和手刀去阵前列队！”
“宋三！你他娘的死哪去了，赶紧集合你手下的弓箭手！到时听到老子的军令，你就给老子射他奶奶个的腿的！”
“弟兄们！建功立业，为国效力的时刻到了！都别慌！都别怕！一会都跟着老子上！丈高的土墙，我们就是爬，也能爬的上去！怕他个鸟甚！”
陈家堡正门正前方的空地上，侨中和他的几名亲兵正在二百多号混乱无序的厢军军阵中竭力的穿梭。
他们全部抽出了腰间带鞘的腰刀，没头没脸的朝着一个又一个找不到自己上官，或者找不到自己部下的士兵或军官打去。侨中一边抽打士卒，一边艰难的寻找着手下各个都的都头和十将。
多多少少有过上阵杀敌经验的侨中知道，只有找到了这些基层军官并且下达明确的命令，才能最大程度的将一盘散沙的蠢笨士卒真正的组织起来，并且使之发挥出一定的战斗能力。
寨墙下的官军队伍人嘶马叫，挤作一团，寨墙上的陈郅此时也在做着艰难的思想斗争。
因为他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肯定就不再是将侵吞了光明商行的产业原封不动的还回去这么简单的事了。结交过很多朝廷官员的陈郅打心眼里明白，当这种阵势摆出来，那就意味着他之前吃了多少，现在就得按照之前吃下去的十倍吐出来。
当然，如果你没有相应背景和实力的话，你连吐出来的机会都没有，这帮心狠手辣的官吏会有上百种办法榨干你的一切，并且最后还会让你合理合法的消失在大宋国的这片国土上。
而陈郅自身自然属于有背景兼有实力的这一类人了。可即便是自己有一定的底气，但是按照眼下这种情况，少不得就要掏出三分之一的家产才能满足这帮面黑心狠的官吏的胃口。
一想到三分之一的家产陈郅的心就在滴血！
那可是他辛辛苦苦、勤勤恳恳、起早贪黑才积攒起来的家当，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所以到底是先用刀枪扛过这一波，然后再去找自家族亲哭诉求助，然后用相对较少的金银在私下就把这件事解决；还是说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竭力满足这帮披着官衣的贪婪豺狼？
两个艰难的选项就这么摆在陈郅的面前。
………………
一刻钟的时间转眼就到，己方这边人叫马嘶，舞刀弄枪搞了半天，眼前前方的寨堡还是没有开门的意思，早就不耐烦的李浩然暗道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随即李大通判将刚刚擦过汗水的手绢轻轻一挥，伺候在他身边的小厮会意后立刻将命令传达给了满头大汗的侨中。
早就做好了最坏打算的侨中当即仓啷一声，拔出了祖传的宽刃腰刀，拨马来到阵前。
他勒住手中的缰绳，鼓足全身的力气，对着身前所有的军士大声喊道：
“大家并肩子上！破寨之后，抢钱！抢粮！抢娘们！所有缴获，上官只收六成，余者自享！”
“先登拔旗者，赏钱五十贯！”
“斩获陈郅首级者，官升一级！”
侨中亲口许诺的官职前程和丰厚赏赐，终于激发这群成日充当各种苦役的厢军的血气，在阵中各个都头、十将、虞候等基层军官的鼓舞带动下，他们全部挥舞起手中的兵器，歇斯底里的齐声喊道：
“杀！”
“杀！”
“杀！”
城下刀枪并举，喊打喊杀；城上则是乱作一团，无论是陈氏亲族，还是充当打手的各种教头武师，全部将焦急的目光投向了陈家堡的话事人。
而纠结无比的陈郅，在这一刻，也终于在这一声声充满了贪婪和疯狂的嘶吼声下做出了抉择。
“放下兵刃！打开寨门！”
喊出这句意味着投降的话语后，陈郅原本挺拔的腰身立刻就软了下去。
在身边的亲戚和心腹的惊呼中，陈郅有气无力的吩咐道：
“速速备好钱粮酒肉着人抬着，稍后随我出门劳军认罪。”
“然后让老三立即修书写信，派人立刻送往在京北河北各路为官的几位族亲之处！我陈氏绝不轻易咽下这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