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怜起了身，四位大太监同时弯下了身子，为他系上披风，套上白熊袖筒。紧接着门外硕大的抬舆掀开门帘。戏怜坐上抬舆，高启辽为他遮下门帘道：“老祖宗，还是多劝圣主，严惩崔家吧！世家愈加猖狂，若不杀鸡儆猴，谁还把咱们放在眼里！”

戏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两人一抬的抬舆踩着积雪抬出了东苑的院门。

抬舆走出院门，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长长的宫廊红成一片，宫女太监们嬉闹着挂着灯笼，欢聊着出宫时的趣事。见戏怜的抬舆走来，齐齐压低了声音，戏怜掀开门帘，听着宫女太监们的低语笑道：“告诉他们想聊什么就大声聊，宫里也是人间，应该有些人间的气息，最好让圣主听见，也欢喜欢喜！”

戏怜此话并非无的放矢，圣主程立御极四十余载，最重庄严肃穆。可一个月前感悟天道后，忽然对戏怜说，我曾以为入了天擎，便立于人间之上，与天地齐肩，现在看来，在天地眼里，朕依旧是个凡人，只不过比那些人高些罢了，也罢、也罢、凡人之躯也未尝不可破了这天，只可惜，朕的泰岳宫人气着实少了些！

从那天开始，戏怜废掉了宫里诸多规矩，开始放开宫女太监出宫的次数，一个月，庄严肃穆的泰岳宫确实恢复了些人气，凭添了生动。

浩然殿阶梯亢长，阶梯的两侧，每隔三丈就有一名身高一丈有余身披重铠的甲士分立在两侧。即便戏怜跟随圣主六十余载，是圣主最信任的人，并且每天都要在阶梯上往返几次，这些高大的甲士仍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有丝毫的懈怠。

面盔之下冰冷的目光随着戏怜矮小的身躯前进，锋利的斧锋同样跟随着目光转动，斧刃始终对着戏怜的身躯。戏怜见怪不怪，这些高大的甲士是天都蓝氏的人，蓝氏拥有东夷巨人的血脉，个个身形高大。从李士民大帝开始世代担任圣主铁卫，忠心无比，即便圣主下令让他们砍死自己的爹，自己娘，他们也会毫不犹豫挥下巨斧。

踏进浩然殿，当值的太监为他解披风，擦拭鞋上的落雪，动作轻敏，生怕弄出什么声响。

大殿之内，布幡幢幢，上书圣人之言，淡淡白光在字迹之间流转，戏怜只觉得浑身一轻，柔和的气息从气海丹田升起。

四十多年间，戏怜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浩然殿中度过，可每次来浩然殿，还是依旧赞叹圣人的鬼斧手段，仅仅是遗留下来的字，依然可助人修炼。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浑厚的声音从后殿传来，戏怜连忙向后殿小跑去，忽然一身形高瘦，穿着软麻织就的儒服，束着发髻，乌须飘飘的中年男子，掀开布幡从后殿走了出来。

戏怜迎面撞了上去，中年男子扶住戏怜即将后倒的身子笑道：“你呀，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冒失！”

戏怜扶了扶发髻行礼道：“别看奴婢身子矮，若是寻常人和我撞一下，倒的肯定不是我，也只有主子天擎境至尊强者，才能抵得住奴婢一撞！”

程立敲了敲戏怜的脑袋笑道：“你呀，拍了一个甲子的马屁，水平还是那么低！”说完大步走到殿门前，看着大殿之下红成一片的殿宇，远处的灯火如炽，车水马龙，闭上了眼睛。

天擎境强者的耳朵是多么的灵敏，整座泰岳宫内太监、宫女甚至白雪之下小虫的哀鸣，清晰入耳。听着太监宫女们的闲谈，嘴角上扬，溢出一丝笑意。

良久之后，程立睁开双眼，戏怜问道：“主子，这宫里是否有了人间之气？”

听到此话，程立想到一个月前对戏怜说的话，不禁哑然失笑，扭过头对着戏怜道：“人间之气非此人间之气，而是人间气运！”

“人间气运？”

程立的眼光忽然变得深邃，抬头望着黑成一片的天空沉声道：“世人皆言，天擎是与天地齐肩，可笑之极的笑话罢了，人间之气运聚于一人，定能胜天，可惜人间分散，气运不集，沦为天地之刍狗，可悲，可叹！”

背在身后的右手，忽然伸出指向了天，他的右手赫然只有四指，小拇指似被锋利无比的利刃在根部瞬间斩断，断截面如玉一般光滑，散发着柔柔的光芒。

随着这毫无任何波动的一指，阴云坍塌，旋即裂开了一个口子。几息的功夫，阴云四处逃窜，天都的上空没有一丝云彩的踪迹。隐藏在层层阴云之后的月亮现了出来，向大地铺洒着月光。

“蚍蜉想要撼天，必要聚集人间气运，方有一丝胜算，可如今这人间，世家、仙门割据一方，朕空有一个圣主的名讳，这天下生民，谁还知有我这个圣主！”

戏怜曾跟随程立千里游猎，深入漠北杀得匈奴左右贤王俯首称臣，数十年不敢犯边。越过诸妖之境深入极北永恒夜海，寂沉三年，破境入天擎。力战世家强者，登上天下至尊之位。亲临陇右斩杀千手鬼面，诛灭华家。

六十余年，戏怜一直陪在这位身形并不雄伟的男人身边。他说的话，戏怜从未有过质疑，因为只要是他说的，他就能做到，即便现在他要做历代圣主从未做到的事情，换了人间！

六十多年的主仆默契，他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戏怜躬身缓声道：“戏怜愿以三尺残躯，为主子大业粉身碎骨！”

风起了，吹动着阴云重新聚集，吹动了大殿之外的旌旗，却吹不动程立柔软的衣摆。程立看了一眼被阴云逐渐遮蔽的月亮，又看了看身边这位陪伴自己六十余年的老友，眼里溢出一丝柔色道：“整顿天下，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光要有力量，还需要契机！”

戏怜虚搀着程立往内殿走着，开口道：“巧了，昨天吕方送呈了一件案子，或许对圣主有用！”

戏怜从须弥戒中拿出吕方和沈炼用白翎信鸦传来的公文，递给程立又道：“事关崔家二房嫡子崔若海，吕方和沈炼不敢擅专，特上呈主子御览。”

程立接过厚厚的公文，没有立即看，而是开口问道：“吕方？你在大散关收养的那个孤儿？”

“没想到主子记得那么清楚，奴婢四年前把他派到了清河，想着让他历练历练，或许能够寻到凝结金丹的契机，可如今依旧没有凝结金丹，让主子失望了。”

程立拍了拍戏怜的肩膀道：“能给你养老送终就成，至于修行，莫要要求太高，此间罢了，让他回天都伺候我几天！”

戏怜连忙跪地道：“多谢主子隆恩！”

公文一页页翻过，程立面无表情，待公文看完他忽然笑道：“陇右那几位又不安分了！”

戏怜问道：“是乌戈还是螟蛉？”

程立抖落着手里的公文道：“他们都有份！”

戏怜悚然而惊，三十多年前，华家炼制的千手鬼面失控，怨气爆发，屠戮陇右。程立斩杀千手鬼面，族灭华家，自此陇右沦为鬼蜮。

华家消亡之后，没过多久，在陇右之地诞生了四大鬼王，恶主乌戈、绝君梨蕊、鬼将凭阑和僵王螟蛉。四大鬼王虽都是知命境，但一身的邪异手段令中州仙门头疼不已，索性不管不问。

四大鬼王也很识趣，从不在关内活动，只聚集于陇右。

戏怜不可思议道：“绝君梨蕊和恶主乌戈素来不和，而鬼将凭阑和僵王螟蛉到现在还战争不休，他们四个怎么会联手？”

程立道：“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你看，为崔若海疗伤用的阴极阵法是乌戈的手段，一念永恒是梨蕊的招牌，那个面偶魔兵是凭阑的绝活，被小校尉杀死的俩人是僵王的手下，一场战斗，四大鬼王齐了，那个小校尉能活下来也是个奇迹，对了，那个小校尉叫什么名字？”

“艾冬，钦天监尧都卿将沈周的亲戚，六月入的钦天监，还曾上过琅琊榜，排名比较靠后，只上了一月就下来了！”

程立点头道：“能上琅琊榜，天赋还算不错，无论是谋划，还是事后的选择这小子做的都不错，可以培养培养。”

戏怜拱手称是，问道：“主子，您看清河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一番散碎的谈话终于回到了正题，程立没有立刻下达命令，而是又看了一遍公文，由衷地点头道：“艾冬的计策不错，只是眼光局限了些，清河的棋要分三部走，一明、一暗、一后，司礼监就不要派人去清河了，容易让崔家警觉，派曹知洲接手崔若海的案子，让崔家的人将功补过，另外暗中查清崔若海的哪一只商队负责在关中经商，把艾冬插进去。”

戏怜问道：“主子，明棋、暗棋都有了，这后棋是什么说法？”

程立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道：“飞书王湛，让他来见我，另外传令仙门百家，陇右的千里游猎马上开启，先入敦煌者，可同我悟道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