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王财主脱掉了臃肿的员外儒服，换上了大红色的厚棉衣。脸上没了笑眯眯，换成了一副商界大佬才有的冷峻狠戾。发迹之时，他曾穿着一身破旧的红棉袄前往幽州于草原的交界处倒卖羊皮，收获颇丰。他固执的认为是红色为他带来了好运，所以每当新店开业或者在新的城池开新店，都会穿上那一身和当年去幽州造型一样的土到极致的红棉袄。

四艘庞大的货船沿着宽阔的金堤河南下，巨鹿那边的店面已经准备妥当，只等他将从幽州运过来的精美织毯摆放在货架上。船上的水手扬起风帆，不断调整着风帆的角度。四艘货船之前，一艘两丈有余的小船在前方开路，经验丰富的船长，根据水流的方向调整着尾舵。船舱之内，一身红衣的王财主面色冷峻，将手悬在通红的炭火上面，躬着腰的大栓正为他和大管家于毛添着热茶。

王财主搓了搓手，将温热的手掌贴到耳朵上道：“老于，咱们真的老了，想当年，博野城新建，咱俩拿着用全部房产典当的一百贯铜钱，拉着车一路北上到了幽州，正是寒冰彻骨的时候呀，咱俩硬生生地把车拉到居庸关，和草原上的蛮子换羊皮、牛皮还有驮马，一百贯铜钱，足足换了十多车羊皮、牛皮，还有二十多匹驮马，膝盖深的雪，滴水成冰，可咱们那时候的心啊，比这盆子炭火还要热。”

于毛捧着热茶，苍老的脸庞笑成了一朵菊花：“是呀，去的时候拼尽了家底，我还记得夫人连娘家陪送的玉簪都拿到当铺当了，家里没留下隔夜的粮，还好咱们去草原正赶上下白毛，狠狠赚了一笔，这才在博野城站稳脚跟，才能攒下这么大的家业，现在老了，围着炭火，还觉得浑身发冷。”说完拍了拍大栓的肩膀道：“以后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大栓笑道：“于叔莫要说丧气话，您身体还壮实，我们这些小崽子还要您的调教！”

王财主道：“是啊，老于，咱们要拿出当年咱们去草原那股子狠劲，巨鹿那边的商家可不好惹，咱们外地人想在他们的地盘上分一杯羹，不容易呀！”

王财主吹了吹杯中的浮末，将杯中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忽然将手摸向腰间，轻咦一声，拍了拍肥硕的腰部道：“坏了，鱼符忘记拿了！”

于毛将茶杯顿在桌上道：“老爷，巨鹿不比尧都，咱们熟人不多，没有鱼符若被有心人知晓了，联手官府做局，再打上老爷三十军棍，这可了不得！”

话音落，于毛便出了船舱，示意船长靠着岸边停船。此刻才出城约有二里，灰压压的城墙还能看见，船靠了岸，水手呼喊着号子，将沉重的铁锚扔进河底。

大栓看着不远处的城墙道：“老爷，您的鱼符放在何处，我这就跑回去为您取来！”

王财主拍着微鼓的肚腩道：“应该落在溪夫人那里，你回家去问问溪儿！”

大栓拱手称是，如燕子般翻下船，轻灵地落在岸边，朝博野城奔去。他却没有注意到，一身红衣的的王财主，看向他背影的目光，充满了阴冷和杀意。

金堤河只知源于极北，汇入雷泽，却不知具体发源于何地。金堤河贯穿博野和塘湖向南开去，运送织毯的船队自塘湖码头出行了不足二里，没有快马，大栓需要从塘湖跑到博野。

倒春寒冰意彻骨，但快速跑上十数里大栓已经浑身大汗。到溪儿的房间时，溪儿正在在一副手绢上绣着一朵菊花，见心上人到来自然大喜过望。

大栓本想着拿了荷包便走，可一月未见，都是年轻血气正盛时，溪儿怎么会饶了他，耳鬓厮磨间，干柴烈火燃了起来。

又跑了十里多路，返回船上。王财主趁着大栓在船边喘气的时间，故意脚下一滑将大栓推下了水。来回二十多里路，又巫山云雨一番，血脉喷张，毛孔舒展，体内热气还未散出，冰冷的河水一激，毛孔瞬间闭合，热气郁结体内。

大栓落了水，王财主派人将大栓送回了甲字十三巷，晚上便发了热症，肺叶发病，两天便撒手人寰。

交代完事情的经过，大栓的灵魂已经几乎透明，辛天冬摆了摆手，灵棺落定，大栓再次陷入沉睡。杨少非最后一笔落定，吹干纸上墨迹，递给辛天冬。

辛天冬粗略了看了一眼大栓的口供，感叹了句，好一个杀人不见血，用了印，由杨少非收录，明天上值后存入甲库。

出了地牢，太阳只剩最后一线，辛天冬吩咐道：“少非明天存了档，去司马那里开一道手书，让博野城放人，少非再换身衣服，一定要监视好王家所有人的动静！”

案子不会影响辛天冬清晨的修炼，和往常一样吐纳调息一个时辰，再练多半个时辰的刀法。来到尧都之后，元气的增长似乎陷入了停滞，刀法忽然从得心应手变得有些生涩。辛天冬知道这是打破四师父在杀猪刀法留下的框架，几次的生死搏斗，他已经开始参悟自己的刀法。破茧成蝶之前必要经受黑暗和苦难，只有打破杀猪刀法的条条框框所带来的束缚，才能建立只属于他自己的‘法’。

脱去练功用的武服，清洗了一下身体，换上钦天监的官服，老孙夫妇已经做好了早饭。院外，摆放地一张大桌子旁旬驷正陪着小情人阿枫吃着早饭，扒拉着稀粥，还不忘说说笑笑。

看到桌上摆放的酱菜，辛天冬忽然想起了甲字十三巷巷口摆摊卖早餐的阿囡和刘阿婆。夹起一截酱黄瓜咬了一口，黄瓜的脆爽没了踪影，只剩下浓郁的酱味。辛天冬微微叹息，放下筷子，心想，还是刘阿婆腌的酱菜好吃，算了，去刘阿婆摊上吃吧。

和旬驷说了一声，出了‘蕊院’。到甲字十三巷巷口的时候，晨光不再熹微，清晨难得的清凉开始翻腾燥热。

阿囡的眼睛很尖，看到辛天冬出现在巷口，立马放下手中的碗筷喊道：“大哥哥，吃饭了没？”

辛天冬笑道：“这不来你这里吃呀，你别忘了我的银子还押在你手里呢！”

阿囡嗤笑道：“想要吃早饭，还起这么晚，真是懒蛋，还好锅里还剩下点饭底，不过油条只剩下一斤多了，不够你吃。”

辛天冬坐在阿囡旁边道：“一顿少吃几两也没啥事，中午补过来就是。”

刘阿婆有些局促，站起身子双手不住地在围裙上擦拭：“贵人稍待，老婆子这就给您盛饭，拿油条。”

“阿婆，不用喊我什么贵人，喊我阿冬就成，酱菜给我多盛点，家里腌的酱菜没你这好吃！”

辛天冬吃完了饭，帮着刘阿婆收拾桌椅，城门道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轰隆声。辛天冬抱起收拾碗筷的阿囡躲到路边，两天前自己一路跟踪的崔家黑车马车从城门道冲了过来，堪堪擦着桌椅冲进巷内，赶车的马夫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看上一眼路边的辛天冬和阿囡。

黑色马车渐远，辛天冬放下阿囡问道：“阿囡，这辆马车从两天前出了城，到现在才回来？”

阿囡重重点了点头道：“应该是，反正我白天没见过他，晚上也没听见马车声。”

辛天冬心中一动道：“阿囡可识得黄历？”

“当然认得，阿婆教过我的。”

“好，那阿囡帮我一个忙，那辆黑色马车哪天从这里过，你便在黄历上折一个角，大哥哥每七天给你买一串糖葫芦，你觉得如何？”

阿囡想了想，伸出三根沾满油污的手指，后又伸出一根道：“可以，不过你得四天给我买一串糖葫芦！”

“好，咱们拉钩！”

在辛天冬和阿囡拉钩起誓的时候，王宅的大堂内正在因为谁去巨鹿为王财树报丧争吵不休。

于毛拍了桌子，作为最早跟着王财主的人，他也有资格对着下面的四人拍桌子：“刘全，你小子在我面前耍威风，你还不够格，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家里的生意稳下来，家里这么多生意，你又知晓多少？现在我去报丧，若家里的生意出了岔子，谁能负的起责？派老季去给大少爷报丧有何不妥？”

刘全讥笑道：“大少爷未回，老爷的遗体还躺在衙门里，家里的事你敢做主？你是老爷身边的老人，就应该你去把大少爷请出来主持大局，老季资历太浅，不足以堪此大任。”

老季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于毛痛心疾首道：“刘全，老爷死了三天，家里的生意停了三天，现在已经有人开始着手对付我们了，这前往巨鹿，一去一回至少四天，四天之后，天知道咱们的生意还能剩下多少？有我在，那些大户还会给些面子，他们有几个认你的？”

刘全道：“老于呀老于，你可真是糊涂，生意上的事哪里有处理老爷后事重要，你就让老爷的遗体在衙门里躺着？生意等少爷到家再夺回来也不迟。”

“你又不是不知道少爷的性子，他那个纨绔性子回来能抢过那些生意上的老手？”

刘全脸色一变怒喝道：“放肆，老于我看你真是糊涂了，少爷只是花钱快了些，生意场上的事也是行家，现在不看少爷，难道去指望西院那个红倌人？”

这时一直坐在最后的面的两人道：“是呀，于管家，我看您还是辛苦跑一趟巨鹿吧，少爷是赌气走的，也只有你去他才能信你，我们去不当事呀！”

于毛把最后的希望落在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季身上：“老季，你也觉得让我去趟巨鹿，先把少爷请回来？家里的生意你是知道的....”

话没说完，老季打断道：“于管家，我看刘全说的不错，您还是辛苦跑一趟吧！”

于毛痛苦的闭上双眼，胸口起伏不定，良久之后吐出一口浊气道：“那好，我便走上一遭，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们了，等少爷回来，我便归隐，所有的生意全交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