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翁话里满是嘲讽，吴官明当然听得出来，他挠着后脑勺，用微笑排解着尴尬。

见吴官明露出尴尬的笑容，白头翁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很简单，这个年轻衙役根本没考虑到案件的本质，他对案情的推断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现在被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考住了，他找不到措辞来回答，所以只能尴尬的笑。

在白头翁看来，既然这小子一开始就算错了，那么所谓的三天破案，无异就成了泼天大话，既然如此，他就该当即拿下此子，将其提回衙门等候发落。

也就在吴官明仍在嘻嘻哈哈之际，白头翁打算出手了。

他那只藏在兜里的巴掌已经蓄势完毕，不过也就在他准备出手的同时，一张蕴含力量的巴掌按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起手的姿势。

白头翁颇为惊讶，忙朝那张巴掌的主人看去。

王蓥单手按住白头翁的手腕，脸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如果吴官明没有记错，这是出行以来他第一次说话：“等他把话说完。”

白头翁略有吃惊，在他看来，自己打小练武，此次帮衙门办事虽说刻意掩藏了大部分实力，但就算如此，像王蓥这般走传武路子的武夫，也断不可能制住自己的起手之势。

一开始吴官明没看清形式，不知道白头翁会对自己不利，这因为他是武道的门外汉，此刻见王蓥单手压制着白头翁的手腕，瞬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说他娘的，自己不过是嘲笑一下白头翁，这老家伙怎么就想揍我了呢？

好在有王蓥出手相助啊。

想到这里，吴官明马上露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走到王蓥和白头翁中间，按住他俩的手腕，将他二人拆分开来：“二位有话好好说，犯不着打架啊。”

白头翁哼了一声，臂膀发力，震开吴官明的手：“小官爷，你如今已是黔驴技穷，既然推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何不随老朽回衙门投案？”

吴官明被他的臂力震开，双手手腕差点脱臼，不过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之后，他忍着剧痛，勉强笑了笑：“老丈莫急，小子这里自有解释。”

话虽如此，内心却是无比震撼，想不到啊，着实想不到啊，这么干瘪的一个驼背小老头儿，其体内竟蕴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自己正值力壮，何况有些拳脚功夫傍身，却被他随手这么一震，双手就差点脱了臼。

白头翁不再说话，只是站定在原地，也不往前走了，就等着吴官明解释清楚。

王蓥也不得不停下步子，候在原地。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前方的城门，那是东城的城门，从这里出去再走三里路，就能抵达黑鸥河了。

吴官明揉着手腕，皮笑肉不笑：“老丈，王大人，请听小子一言。方才我笑，只是笑老丈你没看清格局，那已死之人又怎会自己从衙门中溜走？死尸失踪，当然不是黑鸥河的鱼虾在操控，在我看来，尸体失踪，赵仵作和小刘发疯，其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谋害尸体的凶手，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活人？”白头翁侧目过来，注视着吴官明。

吴官明点头：“正是一个活人。老丈你想，尸体停在义庄，很快就会被仵作验明致死原因，一旦被仵作查明尸体是死于中毒，那么仵作就会从尸体的胃囊里取出尚未消化完的鱼虾，一旦被仵作查明了混合在鱼虾中的是什么毒，仵作就会让我们前往各大药铺，去调查能合成此类毒药的药材，并调查此类药材的售出情况，一旦得知是谁收购了此类药材，缩小了嫌犯的范围，很快就能缉查到凶手究竟是谁。

那个凶手很聪明，他得知水老鼠一众把尸体从黑鸥河里捞了出来，就知道尸体必定会被抬进衙门的义庄，于是，他暗中调查了衙门的值夜情况，得知衙门每晚只有一个人值夜以后，便在昨晚趁小刘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翻墙进入衙门，混进了衙门下的义庄，并藏在尸体下面，只等小刘和赵仵作前来验尸，他便突然惊起，你们想想，义庄那么黑，小刘和赵仵作本就顶着疑神疑鬼的压力，要是这时一个人从黑暗里跳出来，张牙舞爪再大吼大叫，你们说，小刘他们会不会以为诈尸了？

我曾见过有人为了和朋友开玩笑，假扮成鬼去吓那位朋友，结果吓得那位朋友屎尿齐下，直接倒在地上抽搐，好几天没缓过劲儿来。不过几天之后也就正常了。其实小刘和赵仵作根本没有疯，他们只是被吓坏了，老赵年纪大了，可能要几天才能恢复，小刘年轻，可能被吓瘫之后没多久就好了，不过尸体被人掳走了，他意识到自己会背责任，所以继续装疯，以求瞒天过海。那凶手见吓瘫了小刘和赵仵作，便趁机把尸体带走了，这才是尸体失踪的前后。”

白头翁沉默了。

王蓥看了吴官明一眼，没有说话。

王蓥这一眼被吴官明捕捉到了，他明白这意味深长的一眼代表着什么，这就是另眼相看。

白头翁沉默了片刻，嘿嘿一笑：“小官爷，老朽误会你了，我们继续走吧。”说着，朝东城城门走去。

吴官明知道这老家伙肯定还藏着疑惑，也不害怕他继续提问，立马跟上了他俩的步伐。

从一开始，吴官明其实没有想到这么多，他只是一边说一边整理思绪，也就在他说出一些话的同时，这句话会给他带去启发，让他联想到更多可能，于是，他一边想一边说，又一边说一边想，最终，看清了案件的全局。

这就像某些记忆力并不好的人，他们善于把问题说出来，在说的过程中渐入佳境，最终完成一场完美的演讲，并把问题解决得一清二楚。

不需要一目十行，不需要过目不忘，记忆力强不强，并不能决定一个人是否聪明。

吴官明追上白头翁和王蓥，就听白头翁继续说道：“小官爷，你别觉得老朽抬杠，只是你说赵仵作被一个活人吓疯了，这是否过于牵强。你想想，身为仵作，见过的死尸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会顶着疑神疑鬼的压力？正如你吃惯了米饭，又怎会凭白无故的怀疑米饭有毒？”

“诶。”吴官明摇头：“老丈这个比方不怎么恰当，你养了一条狗不咬人，不代表所有狗都不咬人，何况最关键的问题是，书城已有好多年没发生命案了，赵仵作虽挂着仵作的职位，没有命案发生的时候，他也要糊口，所以他这几年一直干着木匠的活儿，他为什么晚上才去衙门验尸？就是因为他的木工手艺太好了，很多人修房子做床柜都请他去，故而白天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晚上才能空闲下来。说实话，老爷没来书城当县令的时候，书城的治安的确很乱，但自打老爷上任之后，北海的海盗不敢来了，书城内的治安也越来越好，他这个仵作早就生疏了，也正因为书城近几年风平浪静，所以仵作开始害怕尸体了，衙门值夜也只安排一个人了。”

白头翁点头：“照小官爷这么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了。不过呢，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小官爷知道那个凶手是什么人么？”

吴官明皱起眉头：“凶手嘛。。。我有过怀疑，但也仅仅是怀疑。”

“哦？”白头翁讶然：“还请快说。”

吴官明揉着下巴，故作沉思状：“也就在水老鼠把尸体抬进义庄的当晚，我出了两趟衙门，第一趟是探查异响，第二趟是前往黑鸥河追水老鼠一众，结果等我从黑鸥河折返回衙门的时候，已是清晨时分了，那时有人来报官，我后知后觉，认为那个来报官的人，很有可能是来衙门探查情况的。”

他想起那个性格软弱的花子少女。

在她那事事胆怯的内心中，是否藏着一张十恶不赦的罗刹脸盘呢？

因为她的确有很多可疑之处，她明知道她哥哥已经变怪了，又为什么要坚持带自己去见她哥哥呢？

在见到她哥哥之后，她又为什么要坚持拽自己离开呢？

这就好像，她只为了让自己和她哥哥见一面，仅此而已。

见上一面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她哥哥变成那种怪物模样，自己一定会被吓得魂不附体，然后逃回衙门。。。。。。

吴官明忽然回忆起自己在当时的想法，自己被吓跑以后，下定决心要把花子男人的事调查清楚，但不能说自己见鬼了，只能说花子男人有大盗之嫌，那样一来，老爷才能安排人手前去调查。

如果花子少女的确有鬼，那她必然是个聪明的人，安排自己和她哥哥见上一面，就能吓到自己，然后摸清了自己的心理，得知自己必定会去衙门喊人，一旦衙门里的人手变少，她就能摸进衙门，下到义庄，如果是白天，碍于不方便带走尸体，她会点一把火，把整个义庄都烧掉。

如此看来，她哥哥的变化，比如蜻蜓幼虫在眼眶里啃食血肉，比如眼珠从脸上掉下来，也比如能自然伸缩的指甲，其实都是她的障眼法。

因为当时房间里太暗了，他们完全能做手脚，要么是易容，要么是一些小机关，总之，把自己吓了个屁滚尿流。

又或者，她哥哥真的死了，据说野外有种蘑菇是有毒的，这种蘑菇但凡被人煮熟，就会散发出能让人产生幻觉的烟，她当时在屋里煮了这种蘑菇，只是气味被臭鱼烂虾的气味掩盖了，所以自己没有闻出来，不过闻过毒蘑菇的烟雾之后，自己陷入了幻觉，所以才会看到花子男人的异变。

然后自己逃出房间，进入了那条梦里长街，其实也是毒蘑菇的原因，那条长街也是幻觉。

只是，可能是花子少女没有把控好毒蘑菇的烟雾，导致自己陷入幻觉太深，以至于三天三夜以后，才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难怪，当时自己递给她水壶让她洗把脸，她却不愿意，看来当时她用布条塞住了鼻孔，如果把脸洗干净了，堵住鼻孔的布条就会明显。

后来，她或许发现自己陷入幻觉过深，于是把自己扶到了河边，并将自己丢到了河里，而自己又恰好被水流冲进了红树林，好在被挂在树上了，否则就被红树林的潮汐卷到海里去了。

由于她的失误，导致她没能如愿‘调虎离山’，既然没能把衙门的人手调离衙门，那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在夜晚的时候潜入衙门，但在自己昏迷的这三天时间里，她一直没有等到那个她要等的人，所以这三天里她一直没动作，直到昨晚，她等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她要等的那个人，正是赵仵作。

如果只是小刘一个人说尸体诈尸了，并且逃跑了，衙门一众人肯定不会相信，只有加上赵仵作，两者都在吓傻的情况下说诈尸了，那么衙门中人才会相信，他们只会考虑尸体为什么会诈尸，一旦所有人的思绪都被困在诈尸这一层次上，那唯一能考虑到的办法就是，请来道士或者和尚来驱邪，或是去追捕那头异变的尸体。

只要道士和尚来了，那么案情就会一直归纳在玄奇的范畴，不会有人想得到，尸体是被她掳走的，也不会有人想得到，这次她没有把尸体丢进河里，而是选择在野外焚化了尸体，然后把骨灰撒进了河里，来了个彻底的毁尸灭迹。

那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那具尸体是谁呢？

吴官明忽然醍醐灌顶。

他想通了这一切。

如果不出意外，那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杀死花子男人的罪魁祸首，刘员外。

而她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为了报仇！

想到这里，吴官明笑了，望着东门外的那条大河，望着从河岸边飞起的芦苇白绒，无奈的笑了。

见吴官明笑得很无奈，白头翁疑惑道：“小官爷，笑什么呢？凶手究竟是谁？”

她做完这一切以后，应该会远走高飞吧。

为了勾搭刘员外，让刘员外吃下有毒的鱼虾，她应该牺牲了自己的清白，为了让刘员外的家人不怀疑，她劝刘员外去书城以外的其他郡城游山，因为刘员外家里有老婆，故而假称与故友出行，不带仆从，而在走出书城没多久，花子少女送了他一份早已备好的礼物。

杀死刘员外以后，卷了他的钱财，并将其抛尸河中，之后，她回到书城，因为自己有钱了，不必再乞讨了，她想帮助那些收留过他们兄妹俩的乞丐，不过很快，消息灵通的乞丐带回一个消息，水老鼠在城外捞起一具尸体，她害怕东窗事发，故而在第二天的清晨，来到衙门探查虚实。

她失误过一次，长了记心以后就绝不会失误第二次，所以这一次，她会把刘员外的尸体彻底处理掉，然后离开书城去往远方。

刘员外这等眼光刁钻的人，向来只对美女感兴趣，若是寻常美女，肯定不能让他这么不顾一切。

照此看来，那张泥脸儿下边，真的藏了一位小美人儿呢。

如果当初偷鸡的时候，她的眼泪淋掉了脸上的泥垢，若能露出那张绝美的脸，想必刘员外也会手下留情，放她哥哥一条生路。

不过已经酿成事实，就没有如果了。

可怜的人，可恨的人，都好吧。吴官明心想，我现在已经身不由己，只能捉了你才能解决我自己的烦恼，所以，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