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无形无色，用“温柔”二字形容并不为过，然而温柔的水，是否也能跟刀枪剑戟一样，成为杀人的利器？

能！

沈易安对此毫无疑义，或许此前不信，可此刻面对锋利、快速的“水刀”，他不再质疑。

犹如快刀的水柱将沈易安手中的油伞劈出一条裂缝，在空中形成一道弯弧，像极了刀，砍向沈易安脖子。

不论这个陷阱是不是何聪设下的，都可以算得上神奇，因为这是沈易安第一次见用水杀人，像用刀。

只要是用刀杀人，就有躲开的机会，快刀也是，再快的刀，也没有绝对的一刀毙命。

沈易安急向后撤，想用躲避刀的法子来躲避水柱，只要是刀，长度必定有限。

想法并没有错，“水刀”像刀，可终究不是刀，是水，水并没有长度。

沈易安后撤途中，眼睁睁看着“水刀”逐渐拉长，越拉越细，也越来越逼近沈易安的脖子！

他不能再退，因为他的身后是李若芙，而李若芙的身子已经抵到了木桥的扶手。

站在沈易安的身后，李若芙亲眼看见“水刀”的快和锋利，看见油伞被“水刀”切开，可她没有慌张，她的身前有沈易安，两只手搭在沈易安的后背，传来温暖，更传来无限的安全感。

不知经历过多少危险的沈易安也始终没有慌张，“水刀”确实很快，不过沈易安更快，闪电般转身连同李若芙一起将身子压低，“水刀”就贴在后脑勺掠过，奇特的感觉在脑后炸开，分不清是冰凉，还是灼烫……

惊险躲过致命陷阱的沈易安和李若芙弯着身子，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几乎鼻尖就要碰到鼻尖的距离，整张脸第一时间感受到的，都是对方口鼻中呼出的热气。

飞过的“水刀”突然变得很慢，很慢，从中逐渐分散开来的水珠清晰可见，晶莹圆润，仿佛无数面镜子，将李若芙绯红的脸颊清清楚楚地映在上面，完美无暇。

这样的姿势只维持了一瞬间，脑袋上的冰凉一过，沈易安很快就立直身子，收回抓紧李若芙肩膀和搭在后腰的手，对何聪的担忧让他毫不犹豫飞步掠下木桥。

可刚一着地，眉头再一次不禁皱起，脚下松软粘稠，低头看去，是一方小泥沼，自己的鞋已陷下去半只，仅露少部分鞋面出来。

沈易安突然恍然大悟，心中松一口气，回头提醒桥上仍在回味的李若芙，道：“下了桥是个三尺大小的泥沼，你留意避开些。”

回过神来脸却依旧灿烂如霞的李若芙道：“又是陷阱么？”

沈易安道：“你只要避开泥沼就可放心往前走了，之后再无陷阱。”

“你输了！”

雾气突然开始退去，依稀可见前方屋子模糊的轮廓，这句话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来。

泥沼很浅，沈易安可以说不费一丝力气就走了出来，跟李若芙一起走近屋子。

屋子大门敞开，二人进去，里头只有一个人，五十左右年纪的男人，正躺在带着弧度椅腿的摇椅上，两手藏于袖中，神情悠闲，正是“千机手”何聪。

他的个子不高，鼻下有两撇细长的胡子，有些像女人的眉毛，双目锐利有神，上下打量沈易安和李若芙，目光停在沈易安一双光洁如新黑色皮靴上，突然皱起眉头，连两撇胡子也似眉头般紧靠，口中喃喃说道：“你……怎么会？你不是陷进泥沼里了吗？”

沈易安笑了，道：“你不是应该先请我们坐下么？”

何聪道：“这里没有椅子。”

沈易安道：“怎么，金盆洗手十年，你连买张椅子的钱都舍不得花了么？”

何聪神情自傲地说道：“你们进来的这间屋子是我刻意改成的匠房，是我干活的地方，不是寻常待人接物的厅堂！”

沈易安和李若芙仔细瞧了瞧屋子，很大，地上有些木屑还未清扫干净，屋中摆满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如身子宽大的木马、与屋外院子一模一样的模型、栩栩如生的青铜九凤梧桐树、造型奇异的虫鱼鸟兽，以及墙边木架上挂着的锯斧刀钻各类工具……却连一张椅子也没有，不对，有是有一张，何聪屁股底下的摇椅。

沈易安微微皱眉，他其实不喜欢站着说话，站着不费多少力气，可到朋友家中完全没有站着的必要，为何不轻松点坐着呢？

何聪惬意地躺在摇椅上轻轻摇晃，仅仅挑了挑眉指向靠近屋门的墙脚，说道：“那儿有两张凳子，你们屈尊将就一下。”

二人望去，有些疑惑，何聪所指处明明是两块小木板，哪儿来的凳子？

沈易安拿起其中一块木板，很快发现手中并不只是简单的木板，因为木板上有看似规则的线条，循其线条手指用力，木板竟突然打开，变成一张凳子！

沈易安对何聪说道：“这也是你做的？”

何聪道：“不然你以为是只会操心手头那几匹破布的臭婆娘做的？”

沈易安有些无奈，看似普通的一块木板能变成一张凳子的确神奇，可……这张凳子也太小了些，屁股有两瓣，可不是只有一边啊！坐在上面不比站着还难受？

不喜欢站着说话的沈易安最终还是选择站着，李若芙跟他一样，也没有选择让自己的屁股遭这个罪。

何聪道：“凳子给你了，坐不坐是你的事，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沈易安道：“我今日出门之前，给鞋子表面涂了一层蜡。”

何聪笑了，原来如此，沈易安靴子表面的微微光亮原来是因为涂了一层蜡，难怪陷入泥沼却仍旧滴水不沾，一污不染。

沈易安道：“所以，是你输了。”

何聪仍在笑，一双犀利的眼睛盯着沈易安的衣裳，道：“你进屋前我就说过，是你输了。”

沈易安伸手触摸身上的衣裳，冰凉而湿润，无奈一笑，道：“看来确实是你赢了。”

站在一旁听二人“你输我赢”互相争辩许久的李若芙，虽已猜出个三四分二人必定早有赌约，但仍未完全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开口道：“不管你们谁输谁赢，麻烦先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行吗？”

沈易安笑道：“一切皆因我的一句玩笑话而起。”

何聪一脸严肃认真，道：“是否玩笑话，只是对于你而言，在我眼中，完全可以当作是一种挑衅。”

沈易安道：“何聪是‘千机手’，开山造墓，建院立屋，机关设陷，雕花刻字……他无一不精，不论是金石玉器，还是毛木皮革，在他手中皆能化腐朽为神奇，打造过的东西不计其数。

可唯独有一样东西，他从来不曾触碰。”

李若芙道：“是水？”

沈易安点头，“不错，几年前我因此打趣，说了他一句‘江湖盛名的千机手何聪一双妙手能改万物，造万物，偏偏对无形无色，至善至柔的水无可奈何。’”

何聪道：“从他说出此话起，我便与他打赌，誓将水融入我的机关术中，只要令他身上沾到任何一点水，就算我赢。”

沈易安笑道：“所以之后几年里，每次来我都会先到街角那间油伞铺子带一把油伞，对付他的机关，没有油伞还是行不通的。”

李若芙也像方才沈易安那样触摸身上的衣裳，才惊觉表面已湿润大半，幡然醒悟，说道：“之前何聪先生一直都没有成功，而这一次，终于赢了？！”

沈易安跟何聪皆笑而不语，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无须他们开口，答案早已揭晓。李若芙总算都弄清楚，从二人走进雾气蒙蒙的院子那刻起，不管沈易安最后会不会被凌厉致命的“水刀”迷惑踩入泥沼，他都已经输了。

此时门外吹入一股凉风，李若芙突然寒凉入骨，不禁打一个寒颤，白身旁的沈易安一眼，幽怨道：“先前故弄玄虚带一把油伞，还自信满满说什么不想被水弄湿衣裳就乖乖跟在后面，到头来不照样是这个下场。”

院子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也不能怪易安……”

老板娘端着一个火盆，走进屋内，狠狠瞪何聪一眼，道：“都是那个死脑筋非要把好好的院子改成如今这鬼样子。”火盆在屋中放下，瞬间暖和许多，老板娘转头温柔地笑着对李若芙说道：“姑娘若是生气，我替你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死鬼老头子？”

“咳……咳……”何聪连连一阵咳嗽，板着个脸道：“易安跟李二小姐还在，给我好好说话。”

老板娘撇起嘴扭过头去，李若芙则有些惊讶，道：“何先生认得我？”

何聪道：“莫忘了，霁月山庄邀月楼底下的暗室可是我建的，当年你只有这摇椅腿高，可见到你第一眼我便已认出，因为你跟你爹年轻时候很像。”

李若芙嘟了嘟嘴，邀月楼底下的暗室是霁月山庄最秘密的地方，只有她父亲李傲霜和她们两姐妹知道，连她的母亲都不知晓。

老板娘白着眼悠悠说一句：“可了不起了。”

始终躺在摇椅上的何聪慢慢坐起身子，并不搭理老板娘的阴阳怪气，这是他们老夫老妻间早就形成的独特相处方式，转而对沈易安正色说道：“说吧，你找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