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东街。

辰时未过，街上人还不多，一名年轻男子走在路中间，步伐很是悠闲。他面色如古铜，相貌也算不上俊美，但那一对眸子异常明亮，像两颗镶嵌在眉下的夜明珠。发髻束得随意，细看甚至有些许歪斜，额头两边各自垂下几根发丝，身上黑色外袍包裹浅灰长衣，迈出的步子悠悠将衣摆甩在身后。

忍不住抬手将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酱牛肉凑到鼻尖，是令人恨不得立马撕开油纸大快朵颐的浓香，喉咙不自主滚动一下，步子开始加快了。

酱牛肉是在街头的老陈记买的，铺子名气足够老，足够大，肉也足够香。与街尾的酒铺齐名，是东街最有名的两家铺子，两句“街头牛肉街尾酒，神仙路过不想走”的童谣被东街孩童传唱十多年，经久不息。男子加快步子，就是要到街尾“金陵第一酒铺”去。

“酱香牛肉配美酒，直叫和尚悔剃头。”

这两句不在童谣里，是男子喝酒吃肉时的感叹。老陈记的掌柜也曾自夸：“真不是吹牛，山上有那些个清心寡欲，成天戒这戒那的和尚，是因为他们没有来光顾过我家牛肉和街尾的酒，不说亲口尝一尝，就是来到东街闻上一闻，今后哪儿还守得住那戒酒戒荤的规矩？老早还俗乐享这口腹之欲咯！”

远远瞧见街尾酒铺门口站着十来个人，这一大早的，买酒的人还不算多嘛。行至门口，眼尖的酒铺掌柜瞧见男子，彼此微笑点头，打了个照面，男子默默走到人群后面。突然街上两个行人匆匆迎来，一头撞在男子拿牛肉那条手臂。万幸未脱手，这牛肉可是今日最后一份，现在回头往街头赶去，花再大价钱，都只能眼巴巴听掌柜没所谓地回一句“明儿日赶早。”

不仅牛肉未脱手，男子还顺手扶稳了像撞在墙上往后倒的行人，定睛一看，是一高一矮两名乞丐。

男子笑道：“你们丐帮有什么要紧事，走得这么急。”

撞上男子的是那名矮乞丐，他一脸憨笑，赔礼道：“公子对不住，我们是要……”

手臂突然被身旁的高乞丐拉住，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高乞丐瞧了一眼男子捧在手上的酱牛肉，接过话道：“丐帮今日刚得到一个重大消息，我们正要去通传。”

男子听了将信将疑，可信处，是因为丐帮的消息，向来灵通，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派，人数也是最多的门派，人多自然有人多的好处，打听消息这方面，就有绝对的优势；至于可疑处嘛，说不上来，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管它听到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先质疑三分再说，谨慎对待总不是坏事。

不过“重大消息”四个字是极其诱惑人的，男子当然不会轻易放过，继续问道：“是什么重大消息？”

“这个……”高乞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再次瞥一眼男子手上香喷喷的酱牛肉，正色道：“丐帮消息灵通归灵通……但是也有规矩……得来的消息……不得随意向外人泄露……”

男子心里冷笑，你这乞丐的意思敢不敢再明显一些？就差没直接张口要了！咬咬牙，男子大臂一挥把酱牛肉交给高乞丐，“现在呢？”

高乞丐赶紧乐呵呵双手捧接“大礼”，笑道：“公子既然豪爽施舍我们两个小叫花子，那就是我们丐帮的朋友，朋友自然就不是外人了。”

“赶紧说。”

“是是是，公子知不知道太平楼的说书先生？”

“当然知道，在金陵就没有不知道他的。”

高乞丐继续道：“我说的重大消息，就是……你去太平楼就知道了！”一骨碌快速说完最后一句，高乞丐突然拉起矮乞丐手臂撒腿就跑。

就这？跑得掉？男子轻松伸手精准抓住高乞丐后衣襟，矮乞丐的腿还未来得及动一动，两人就被扯回，一屁股坐到地上。

男子双臂交叉抱胸，“跑啥呢？话说清楚才能走。”

两人踉跄着起身，得嘞，遇上高手了，想溜是不可能了，争取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吧，高乞丐赔笑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我这就实话实说。今早天刚亮，丐帮在金陵的数个狗窝，门口都发现了一枚飞镖！”

“飞镖？”

“是，飞镖上卷了一张字条，说是玄铁密令共四枚，无垢山庄已得其三，最后一枚在襄阳！”

男子笑了，遇事本就带着三分怀疑的他，对此消息的怀疑再添三分，“这字条上的话可信？”

高乞丐仰着脑袋挑眉，故弄玄虚道：“只要到太平楼去就清楚了。”

男子当即捏住高乞丐手腕，翻手一掰，“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说清楚。”

高乞丐难顶手臂酸痛，赶紧都交代了，“字条后面还有一句话，‘若不信，明日到太平楼即知’。在金陵城的丐帮弟子，几乎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连一位九袋长老也收到字条，如今已到太平楼去了。听其他兄弟说，今早见到了不少江湖上的人士往太平楼去，想必也是都收到消息了的。”

男子算了算时间，马上就到巳时，正是太平楼说书开始的时刻，“你们怎么不早说？”

高乞丐怀里抱的酱牛肉紧了紧，不大好意思道：“我……这不是……闻着肉太香，太诱惑……又怕丐帮里头长老怪罪泄露消息……不过现在一想，收到飞镖和字条的人多了去了，我们不过拿来跟公子交个朋友，长老应该不会怪罪……吧？”老陈记的酱香牛肉，两个乞丐兄弟闻过无数遍香味，愣是一回没尝过肉的滋味，今日机会难得，大着胆子也要冒险一回。

男子也不再追究，转身大步朝太平楼走去。

说起太平楼，其实并不太平，曾差点被江南第一黑帮覆雨帮一把火烧成平地，得亏一场雨下得及时，太平楼存留下了一半。后来覆雨帮被无垢山庄剿灭，太平楼才开始重建，恢复往日热闹的面貌。

太平楼烧去一半还能重建招来人气，主要靠的就是有一位书说得极好，且从无虚言的老先生坐镇，论古谈今、叙事话故，一副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的腔调将无数奇闻轶事有声有色地搬到人们面前，仿佛亲身经历，如在其中。王莽篡汉、五胡乱华……既叙历史实事，也说江湖奇闻，什么无垢山庄如何活捉中原第一大盗万三空的故事，就曾被他细细嚼出味道说与人听。

二十年如一日，老先生日日说，听者日日听，鲜有虚席。

男子进太平楼大门的时候，说书先生正在娓娓而谈，六十多岁的花甲老先生坐于大堂正中的高台，头发尽白，但眼睛瞧着很精神，说话的气也足，实在难得。听一听内容，竟然是关于八十年前魔教与中土武林的大战？

太平楼里早就没了空位，一楼没有，二楼也没有，甚至说得上拥挤，连墙边都站立一排丐帮弟子，后边跟来的一高一矮俩乞丐混入其中，楼梯上站了几个伸长脖子的。

一眼扫过，基本都是江湖中人，高乞丐说的那位丐帮九袋长老吴世庸也在其中，怎么，这桩江湖流传了八十年的旧事还未听腻？

两名身穿如飞镖局衣服的镖师看见男子，随后让出一个位置，请男子入座，如此给面儿却之不恭，男子欣然落座。男子留意到，老先生嘴上功夫不停，眼睛却时不时瞥向大门，以前老先生说书时，可没有这个习惯。顺眼神望去，门边倚靠着一名中年汉子，满面胡，麻布衣，双臂交叉也正盯着老先生。

“啪！”老先生突然醒木一拍，男子的注意力被拉扯过去，只见老先生换个腔调继续说道：“……武林盟主楚天阔临死前，暗中打造四枚玄铁密令，分别交给了四个家族或门派，这里头啊，藏着楚天阔的惊天秘密！

相传楚天阔生前，找到了前朝一位王爷的墓，墓里陪葬的财宝不计其数！楚天阔死后，带着他能够力克魔教的秘密，也葬入这个墓中，而那四枚玄铁密令，就是指向这个墓位置的关键！”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玄铁密令的贵重，可见不一般呐，难怪武林大会上有什么从未听过的阴人府出来捣乱，夺走武当掌门元清真人保管的玄铁密令！

书说到这儿，又有一名丐帮弟子匆匆赶来，径直跑到吴世庸身边耳语几句。

“丐帮吴长老怎么还说起悄悄话来了？”

“就是，今日到这太平楼的江湖同道，只怕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来的吧？”

“我就不信在座各位有谁是没有收到飞镖的，吴长老要是新收到什么消息，打开天窗说话有什么关系？”

……

太平楼里的江湖人士你一嘴，我一句，起哄的势头越起越盛，吴世庸心下权衡二三，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便起身抱拳说道：“既然诸位同道有兴趣，我老叫花子也不会抠抠搜搜地藏着掖着，丐帮弟子刚刚得到襄阳那边分舵传来的消息，襄阳白水寺的唱衣会定在下个月十五，有一枚玄铁密令，将在唱衣会上公开拍售！”

又似一阵惊雷在人群中炸开，字条、老先生说书内容、丐帮消息，三者互相印证，互为补充，哪儿还会有人再质疑？至少更愿意选择相信，无垢山庄手中，确实手握三枚玄铁密令，最后一枚玄铁密令，一个月后将出现在襄阳白水寺的唱衣会上！

太平楼内议论四起，话音如浪。发髻有些歪斜的男子走到说书老先生身边，问一句，“先生今日怎么想起来讲八十年前楚天阔的旧事？”

老先生歪着脑袋望向男子，“想讲就讲，有什么问题？”

男子笑道：“没有问题，先生昨日讲这个故事没有问题，明日讲这个故事也没有问题，可偏偏今日讲，那就大有问题了。”

老先生不再看向男子，思忖片刻，知道瞒不住了，便从怀中取出两张皱巴巴写满字的纸，放到面前案上。男子拿过纸来查看，纸上所写内容就是八十年前楚天阔的旧事，其中大多内容已被江湖中人熟知，唯独有关玄铁密令那一段，是有人刻意加上，写在纸上。

男子已经明白，是有人让老先生这么干的，他道：“别人让你讲，你就讲？”

老先生仍旧没有抬头看男子，只道：“我收到这两张纸的时候，包裹得像个绣球，里头全是金子！”

是金子不是银子，更不是铜板，跟个绣球般大，那可真不是笔小钱。男子笑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已是半个身子埋入黄土的花甲老先生也不例外，何况又不是真的去死，动动嘴皮子而已。

“那是何人把东西给你的？”这才是男子最关心的问题。

老先生抬头，望向大门，男子瞬间明白，门边儿的中年汉子却已不见！起步飞身直掠，男子窜出门去，大街上仍旧不见中年汉子踪影！

也罢，顺势赶紧溜了，免得继续留在太平楼里被人说穿了身份，到时候想走就没有那么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