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小年了。

漫天大雪中，秦莫羽开着二手捷达车，奔驰在回家的路上。

他这次回家的主要目的，是给母亲上坟。小年上一次坟，年三十再上一次坟，在年三十晚上回青阳市。

副驾驶的位置上，是自己的父亲秦雪峰。而车后座，坐着一个金发美女，正是姬莉叶。

秦莫羽曾经答应姬莉叶，等她伤好之后，就带她在青阳市周围逛一逛，结果因为他太忙，一直没时间。而这次回家，正好赶上小年，就答应姬莉叶，带他去华国的农村看一看。

在秦莫羽的印象中，从出生起，自己所在的镇子，人口便不断减少，年轻壮劳力外流，有钱人外流，留下的全是老弱病孕。镇子的规模更是从大镇变成小镇，从小镇变成农村，到2020年时，这个小镇更是连两千人都不到了，他的母校小学，曾经有上千个学生，后来学生还没老师多。

当然，其实不必为此哀伤。秦莫羽一直坚信，解决农村问题的根本途径是消灭农村，解决农民问题的根本途径是消灭农民。

车子转过最后一个弯，眼前一片平坦开阔，皑皑白雪中，是一片低矮的泥房瓦房，这些小房子上边，飘着袅袅炊烟。秦莫羽忽然感慨万千，当年自己上高中，走的时候，总要在这里上车，回来的时候，总要在这里下车。秦莫羽无数次站在这个角度，看到无数升腾而起的炊烟，只要看到这些炊烟，心里就会涌上一股不可遏制的暖流。

秦莫羽不自觉地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站在路边，俯瞰自己的家乡。

道路下面人头攒动，这看起来要比十五年后的农村热闹多了。

“怎么了？莫羽？”父亲也下了车，拍了拍秦莫羽的肩膀。

“想家了，哈哈。”

“……”

“先去上坟吧，”父亲说道，“上完坟再回家。”

“嗯。”

秦莫羽回头上了车。

漫江镇南北都是山，一条漫江东西贯通。镇子上的坟茔地都在北山上，这样可以坐北朝南，是风水福地。

秦莫羽把车停在北山下的一家商店门前，然后父子两人和姬莉叶一起便进了商店里。

这家商店严格来说，并不只是一家商店，除了卖烟酒糖茶和生活用品之外，这里还有个挺大的大厅和火炕。火炕上是牌九桌和pass桌，火炕下是麻将桌。镇子上的人有不少都在这里推牌九、炸金花或者打麻将。

今天是小年，回家上坟的有不少，不少人上完坟就在这里抽根烟，打两局麻将，因此这里烟雾缭绕，热闹非凡。

一进门，老板便看到了秦莫羽父子，过来寒暄。

“江大爷，给您拜个早年啊！”秦莫羽看到老板说道。

那个叫江大爷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看到秦莫羽便满脸堆笑：“是不是快高考了？能考个好大学吧？”

还没等秦莫羽回答，江大爷的脸色就变了，看着姬莉叶问道：“这……这是咋回事儿啊？”

秦莫羽赶紧说道：“这是我朋友。”

江大爷点点头：“哦，这么回事儿啊，那快坐——你这朋友可真白啊。”

“哦，她新疆的，哈哈哈……”秦莫羽说道。

秦莫羽说他要把朋友留在这里，自己和父亲上山去给母亲上坟，老板表示没问题，马上端上来一杯热茶。姬莉叶看那玻璃杯上的茶垢有厚厚一层，差点没吐出来，根本不想喝，然而秦莫羽瞪她一眼，她还是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轻轻抿了一口——秦莫羽之前警告过她，要入乡随俗，绝对不可以在华国耍横撒娇，否则就给她扔在这里不管了。

父子两人买了烧纸烧香和金元宝，把姬莉叶扔在了商店，然后结伴上山。

山上雪很厚。一脚踩下去没道小腿肚子，秦莫羽也不管雪穿进了裤腿里，赶在父亲前面，蹚出一串脚印来。秦雪峰欣慰地看着走在前面的儿子，忽然觉得儿子是真的长大了。

到了山顶上，秦莫羽远远地看见了自家坟地，先给老爷爷老奶奶分别烧纸磕头，然后便跪在母亲坟前，规规矩矩地上香。

母亲是脑炎死的。这个病能治么？其实医生说肯定有希望，但是什么时候醒过来，谁也说不好，当时母亲在ICU住着，一天就要一万块钱，整整十天，没钱可花了。尽管医生说见好了，但是家里面挺不住了，还是把母亲从ICU里拉了出来。

这件事给秦莫羽的触动很大，他曾经天真地以为，人命无价，经过这件事情以后，他才知道，人命无价，是相对于有钱人来说的。对于穷人来说，人命贱如草芥，对于他家来说，人命差不多值十万块钱。

秦莫羽跪在坟前，老老实实地烧纸上香，此时有千言万语在心里憋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莫羽，该走了。”父亲在身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秦莫羽没有回头，而是问道：“爸，我妈是脑炎，临走时还是昏迷的，连句话也没留下。”

“嗯。”

“连个遗愿都没有。”

“嗯。”

“她当时要是清醒的话，能留什么遗愿？”

“你妈这辈子清苦，不可能留遗愿。”

“她活着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愿望？”

秦雪峰想了想，摇头：“活着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这些。”

“你好好想想。”

秦雪峰想了半天：“她希望你出人头地吧。”

秦莫羽默然，“还有呢？”

秦雪峰想了想：“你妈是孤儿，她是干爸干妈养大的，也就是你干姥姥干姥爷。你妈一直想报恩。我估计她的遗愿是尽孝吧。”

秦莫羽点了点头，“我很少去看干姥姥干老爷，这次回来，买点东西去看看，也算是拜个年。”

说到这两个老人，他们在漫江镇下面的一个村里住着，除了在母亲葬礼上见过一面之外，秦莫羽很少听到这两个人的消息。在秦莫羽印象中，这两个老人的形象始终是模糊的。不过他能想到，这样的两个老人，在农村无依无靠，肯定过得很苦吧。

母亲无法尽孝，自己应该替她尽孝。

说完，秦莫羽站起身来，扑落了身上的雪，说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