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康想到这里，看着易恺设计的图纸，当即也确认了他并非墨家弟子的说法。毕竟，这投石机是攻敌之用，而主张和平的墨家，万万不会制造如此的杀人利器。

一番研究，公输康针对发射的装置进行了设计，连夜赶制出一台投石机来。经过试射，射程竟达五百多步。而普通弓箭的有效射程，最多也就两百步。这一结果，远远超出了众人的期望。肥义笑得合不上嘴，连连称赞为“神兵利器”！

这一试验的成功，使得赵军人心振奋，士气高涨。经过三天夜以继日的赶制，十台庞然大物横空出世。高约五米，四轮推行，可发射出三四十斤重的巨石。在当前时代，可谓是大炮一般的存在。肥义见到投石机的巨大威力，当即调拔三千兵马供易恺驱驰。木料不足，就拆营帐补充。石料不足，就开山劈石。

三日下来，公输康造出十台投石机，易恺率人凿出了上千颗石弹。人抬马驮运的抵房子城前线，依托地势架设起来，看得城楼上的中山守军莫名其妙的纳闷。

那日晨时过后，赵军再次展开攻城战役，数万兵将在房子城外严阵以待。只闻肥义一声令下，易恺指挥着十台投石机，上千名兵卒，发动起首轮攻击。以易恺的专业术语来讲，这叫远程打击、火力掩护。

“呼……”随着投石台下数十名兵士的一同用力，巨大的石头被弹射出去，划破天际，呼啸着飞向中山军严防死守的房子城阵地。一脸茫然的中山军队不及反应过来，便已感到天崩地裂，地动山摇般的震撼。一番飞石落下，房子城头顿时乱作一团。遇盾盾碎，遇人人亡，一伤一大片，一死三五人。城防设施遭到严重破坏不说，更令中山军队恐慌的是，这些毫无轨迹可循的巨大飞石，竟让人不知躲往何处。然而，当赵军投石一轮一轮的发射出数百上千枚石弹，房子城厚实的夯土城墙竟轰然塌陷出数个缺口。声势浩大的赵国步兵以盾牌、长剑配合着步步为营。骁勇善战的骑射兵，则是风驰电掣般的长驱直入。纵使中山军队奋力死守，终是难敌。年老的中山国上将军季辛，为了保存有生力量，不得不下令放弃阵地，退入城中与赵军展开巷战。然而，终因兵力悬殊，死守不住，只能领着残部退至元氏集结，以图再战。

赵军胜了，却是惨胜。进城后的赵军受到中山部队顽强抵抗，损失极其惨重。于是，城内城外，黄色服饰的赵军，红色服饰的中山军，死伤枕籍，伏尸遍地，数以万计。望着杏黄色的“赵”字旗插上房子城城楼，肥义终是按捺不住激动而喜悦的心情，拔出腰间佩剑，翻身上马，率领卫队冲入敌阵之中。裨将吴豹哪里敢让堂堂主帅以身犯险，跟着领了亲随卫队数十人，追随着肥义而去。

投石车进攻完毕，易恺望着前方城中两军浴血拼杀，却没有丝毫的喜悦。所谓战争，不过是一种惨无人道的血腥屠杀，数以万计的生命，只为换来那些君王心目中所谓的宏图大业。然而，历史如车轮，谁也挡不住它前进的步伐，那些死去的人，不过是车轮之下贱如蝼蚁的牺牲品。他们死后，能换来什么？除了一笔抚恤金，连名字也不会留下。

易恺坐在一台投石机旁，满眼悲悯的望着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房子城。

“明知这东西会害死更多人，为何还要将它带到这世上来？”沉思之际，耳旁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易恺转头望去，不知何时，一脸肃然的公输康已经站到身后。

“是啊，明知它会害死很多人。”易恺起身一礼，无奈的叹了一声。“可是历史有它必然的趋势，中山国一定会被赵国所灭。旷日持久的战争，只会让死去的人更多。如果这项发明，能使战争提前结束，它又怎能没有积极正确的一面呢？”

公输康略感惊讶，说道：“你这个观点很新颖，也有几分道理。你这种学说，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不知你到底师承何人？”

易恺轻轻一笑，这哪算什么学说？但凡认真思考过，都能知道这个道理。既然战争无可避免，以战止战就是最佳的选择。“我哪有什么门派，也没拜过什么名师。”毕竟，他根本就没有办法给一个古代人讲明白穿越时空是种什么概念，这种经历更不是他人前炫耀的谈资。

公输康听罢，以为他要存心隐瞒什么，顿时摇了摇头。“你不想说，我也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作为前辈，我想奉劝你一句，少做这些生灵涂炭的东西，多做一些有益于民的事情。否则……”话说到此，欲言又止，然易恺大抵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无非就是有伤天害理，必有报应之类的警示。先前从赵奢口中听闻，公输康性格古怪，不畏权势，不爱钱财，之所以能够出山，全是为了报答赵锦的救命之恩。

念及此处，觉得他与自己爱憎分明的性格倒有几分相似。当即一拜，“晚辈牢记教诲！”

公输康转身，双手背后而去。微风拂着他的面庞，长须飘起。

好生奇怪的一个人，向他行了个大礼，不领情便也罢了，连一句客气话也没有。当他正望着公输康的背影出神，突闻一个女子声音飘来。“公输先生乃是世外高人，不拘礼节，不滞于物，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易恺回过头来，只见赵锦已是一脸微笑站在身后不远处。“我哪有耿耿于怀，反倒是佩服他这种隐世高人的情怀。”

赵锦咯咯一笑，与易恺并肩席地而坐。

易恺突然想起一些事情，问道：“听闻公主救过公输先生一家，何时的事？”

赵锦埋头一想，缓缓道：“约是五年前吧，那次前去武城祭神，无意中撞见他一家九口尽皆落入山贼之手……不过，为了救他一家，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二十二名随从，战死十五人，伤三人……”

易恺打量起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女，五年前不过十二三岁而已，竟有如此的气魄与胆色。难怪，公输康会对她这般敬服，使赵营兵将对她如此爱戴，兼具赵国孟尝的美名。这些日，他也曾听人说过一些关于赵锦的事迹，让他最是印象深刻的便是去年。曾经亲领三千军卒，长途奔袭千里，星夜兼程数天，及时的支援了雁门关中弹尽粮绝的国君赵雍，成为守住雁门关的决定性因素。想想二十一世纪的女孩子们，十七八岁的年纪，指不定还在父母怀中撒娇呢。

“易兄，赵锦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不知……。”就在易恺心神游荡之际，赵锦半是恳求，半是试探的说道。

“何事？”易恺见她闪烁其辞的样子，想来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情。

“近日，邯郸城内不太平，官府府库和许多商家钱财被盗，数十名工匠离奇失踪，邯郸令束手无策，京畿戍卫无计可施，就连相国……”赵锦说着，长长叹了一气。

“我能帮你什么？”易恺见她神色和语气，料定了事情的棘手程度。否则，堂堂赵国京畿之地人才济济，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让她费神费力的问计于一个外人。

“月前，你曾助我勘破人口失踪大案，见识过你超高的本领和才能。所以，这次还想请你再帮我一次。”赵锦之言，也正是她此行的主要目的。

“哈哈……”易恺顿时一笑：“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厉害，那日能破案，纯属巧合而已……不过，你既然这么看得起我，那就走上一遭。只是，我也没有绝对把握……”话虽如此，易恺也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一则，确实厌烦这战场上的血腥厮杀。二则，脱离军营，寻找回归未来的办法？

赵锦见他答应下来，顿时喜上眉稍。只待战事稍定，禀明肥义即可。

……

“我有个疑问，你作为堂堂公主，为何总在外间游走，而不是待在宫中学习诗书？”联系史上那些森严的规矩制度和影视剧中一贯画风，作为公主那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习琴棋书画，就是信步亭台楼阁，哪里像她这般，成天奔走于山野与军中。

对于他的疑问，赵锦显得极是惊讶：“哪里的话，作为赵国儿女，人人皆以为国效力为荣。男子奋战前线，妇女运送粮草，天经地义之事，哪有坐享安乐之理？”

赵锦一席话，听得易恺差点怀疑人生。转念一想，男尊女卑由来已久，而那些繁文缛节却是出自儒家。春秋战国，儒家早已兴起，但并未得势。如此一想，便也是无懈可击了。

“偷偷告诉你，我还有其它特权。”赵锦显出几分得意，说道：“女子自古卑微，婚嫁大事全由父母安排，但国君却许我自择夫君，绝不逼迫。”

“真的？”易恺将信将疑的问道。“看来，你爹对你也是足够宠溺的。”

“我爹？！”赵锦愣怔片刻，随即笑着解释道：“你错了，当今国君并非我爹，而是我兄长。”

易恺惊疑的望着她：“你曾说此时是赵王雍十八年，而你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这……”

赵锦笑了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乃肃侯赵语之女，赵雍之妹。只因我母是婢，受父君晚年宠幸。我出生前，父君因病去世。母亲也在产后暴毙。兄长怜我是父君骨血，故而收养在后宫之中。”说话间，许是忆起身世坎坷之故，不由得垂头低眉，眼泪簌簌落下。

易恺见她想起伤心往事，感怀伤情，不禁自责起来。急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了她。赵锦怯怯的接过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水，低头之际，忽见手帕上的文字。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文字！”易恺头也没抬的答道。或许是文字的内容触及到什么，神色突变黯然。这一张手绢本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却是他当年从军之际，伊人的送别之物，上有《红梅傲雪图》一幅，赋词一首：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首词出自宋代文豪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一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不知是多少人心头的隐痛，令人唏嘘不已。以前还好，最多是两地相思。如今经历过生离死别，阴阳相隔，那些伤感的文字犹如穿肠毒药般，时不时的发作起来，足以要人性命。

伊人，再也活不过来了，这方手绢无疑是他寄托哀思的最好信物，而这首《卜算子•咏梅》也仿佛是他与伊人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结局。她，就像漫天风雪里的那株梅花，红艳如血，盛开在最冷，最不为人知的季节。

他，亲手折去了那株为他坚守酷寒的梅花……

赵锦好奇的望着易恺，“这首《卜算子•咏梅》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首词其实是赞扬了一个人在逆境之中坚韧不拔，始终保持初心的高尚。”易恺顿了顿，继续说道：“也可以理解成一个女子为了等待爱情，从始至终坚贞不移。纵使香消玉殒，亦要留取一抹心香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