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连夜赶路，白马没有休息好，一人一马走的很慢，马儿打着哈欠，翻着蹄子一步一挪，嘴里哼哼着表达对主人的不满。

张正航已经脱了身上青衫，现在穿的是内衬的白衣，很薄，被风一吹掀开领口，灌进凉风。惹得张正航松开马紧紧领口，还是没能封住，只好把衣服下摆塞进裤子里，才觉得暖和了一些。

泰巍山才是和尚的主场，若是走出泰巍，很多修行的和尚都会有所丧失，只有在山上才能发挥自己最纯正的修为。也正因如此，没有几个和尚愿意轻易下山，除非是真正得道高僧，才能有把握护己安全。

张正航连打几个喷嚏，没想到自己这个最混的和尚还是逃不过走出道场便会不适的定则，山下啥都好，就是不舒服，区区寒风都使得张正航有点顶不住。

摸了摸光秃秃的头，张正航不仅感叹自己还是成了以前最不喜欢的人。换做十年之前的自己，当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能甘愿当一个和尚……其实一年前自己也没有想过真当一个和尚，但最近张正航倒是觉得，真安心做一个和尚倒也不错。

红尘江湖之中已无所念，静在山上坐苦禅不失为一条出路。

又想起凤棠所说，平心静气，苦中作乐，结个好因果，平常修佛之人都懂的东西，你怎么想不通。

当年静下来看书的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重现，漂浮不定的心逐渐沉归于胸膛。果然，没有平日里那么苦那么难受，平淡安稳吃斋念经，专心修行，希冀来生缘分落定成真果如所愿，不枉修佛一番。

不过现在心浮在天上的不是自己，而是劝解自已的凤棠。那一日看凤棠眼睛里满是对泰巍山以外的渴望，他就知道这座山再也困不住这个小和尚。

边想边走，天光放亮，雾蒙蒙的天没有一点太阳的光辉，但也就是不多的光亮照在泰巍山上，就能看到莲花石反射出的金黄，威严壮丽。

张正航不由得停下身，看着泰巍山。真是美啊，久坐樊笼里，看见泰巍山全貌，属实不易。

相比佛山，山下店铺房屋连蚂蚁都不如，在山上看下去，是蹭蹭叠叠的雾霭云朵，往上瞧，是伸手可见的天。

对外说，自己是一个泰巍和尚，显然不是件丢人的事，碰见尊佛敬佛之人还能收到尊重，两厢所见皆喜。

早起的商铺已经店门半开，有买早点的准备起火起灶，卖肉的屠户磨刀霍霍只向待宰的猪牛羊。

身旁的白马被畜生将死的叫声已经，直往张正航身边靠。四肢颤动，肌肉也跟着哆嗦，看起来怕得很。

张正航轻抚白马，拿额头抵住马的前额。白马感受到主人的坚定，平静下来。

屠户磨好尖刀，走向捆绑好吊起来的肥猪。肥猪不断颤动，嗷嗷嚎叫，面对死亡的恐惧，即使是没有灵智的肉猪也会害怕。

“店里，这头猪买么？”

屠户停下手，眼前站着一位文雅的中年男人，背手看着这头猪。

“客官，这头猪还没杀，自然是卖不了的。不如你等一会，等我铺子开了再来买肉。”

“无碍，我就要这头活猪……再买一套屠具，可好？”

屠户插起腰，认定这个书生肯定是来找茬的。

“把屠具卖给你？那我生意还做不做了。你来买肉买活猪，摆明就是来砸场子的。你老实说，对面高麻子给你多少银子，让你这个小白脸到这捣乱。识相的赶紧滚蛋别在这碍老子眼，不然爷一把屠刀把你和你家主子都给砍翻。”屠户狰狞道

中年书生笑了笑，没有介意。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递给屠户。

“不少了，您看合适么。”

屠户将信将疑，一把扯过来银票。每张蓝汪汪印着一百两，商行通票信号都可以兑银子，吐沫粘在手上数了数，足有十张。

跑着回到房子，点起烛火认真辨认，来回看了七八遍才认准银票都是真的。

屠户傻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不，是下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足有一千两的银子，买什么东西不行，干嘛还守着自己这个臭铺子与这些畜生为伍。

愣了半天缓过神来，本想去旁边的房子叫醒自己懒得要死的肥婆娘。刚站起身就转主意，自己少说也是个富绅，要什么样的姑娘不行，其实自己早想换了这个臭脾气的婆娘，正好趁此机会换个美滴滴的小娘子，美滋滋。

屠户从橱子里拿出纸笔，写上有事出门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转身出门。

擦身路过中年书生，屠户也没有去理会。

中年人一把拽过屠户，阻拦他出门。

“店家，卖不卖，您倒是给我个准信。”

屠户笑的褶子都开了：“卖，都给你，要什么拿什么，这屋子里的东西都给你。”

说完一把拉开中年人拽着自己的手，没成想拽住的手纹丝没动。

“屋子里可是店家主母？店家出去风流，为何不带上她？”

屠户嘿嘿笑了笑，说道：“不瞒您说，既然是出门风流，就不能带着家里婆娘，碍事。”

“……家事，我不该过问，冒犯了。”

“好说好说。”

见中年男人放开自己，屠户立马一溜烟跑出店门，不见踪影。

中年男人捡起掉在地上的刀，解下绳子把猪放在地上。娴熟的抓牢猪脚，用麻绳捆起绑牢。

再到房子里拿出一块油滋滋的布，裹住屠具。一手提猪一手提裹，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中年人又返回来。从怀里再掏出一沓银票，放在屠户写的纸上。用地上的石子压好，关好门，拎着猪走出店门。

迎面，正是牵着马走过来的张正航。两人刚刚还在酒馆背对，“恰巧”又在此处相逢。

张正航停马，脸上有点不自然，直勾勾看着中年人。

对面，中年人微微一笑，扔下手中的包袱，不知从何处变出来张正航穿着的青衫，扔给张正航。

“先穿着吧，黎明天冷，天亮给我不迟。”

张正航单手接过，披在身上。

“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带你吃顿好的，如何。”中年男人说完，提了提手中的活猪，示意张正航食材再次。

张正航没有说话，牵着马走向不远处泰巍山下。中年男人拎着东西跟着张正航，两人一前一后，无声无息。

山下镇子相比其他镇子要大上很多，少说也有半个城县之大。此间地理规矩，靠山近的地方为奈，靠水相近的地方为川。临近泰巍山有一片不小的林溪，也有半个城县之大。故此山下世俗势力将泰巍山下镇子林溪设为一个整郡。林溪成为落禅奈，郡名聆禅郡。

走进林溪，张正航顺着人踩出来的小路，往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来到溪前，有水有树，景色没有人为雕琢，天工巧夺而成。

张正航在溪边挑了一块石头，拍拍尘土坐了上去。盘腿看着溪上波澜层层，沉默无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中年人放下猪，用绳子吊在树上。猪嘴里塞着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从包袱取出刀，中年男人熟练的将屠刀插进猪的心脏，脚在地上一踩，踩出一块大坑。猪心脏黑红色的血顺着刀槽就出，一股股就近石坑中。

猪泛着血红色的眼睛上翻，没过多久失去鲜活的红色，眼帘淡白。

轻巧拔出屠刀，不沾染一丝血星在猪皮肉之上。

将平吊在地上的猪笔直吊起，庖丁解牛，头脸四肢一一分解好，用溪水洗好，放于平铺在石头的白布上。不一会割好的肉已经摞成一座肉山，白亮干净，去皮剔骨，一点毛不剩。

从猪头颅内剔除完整的猪脑，猪心猪肝内脏之类都从体内掏出，放置于另一块白布。

再瞧高挂着的猪，已经成为一副白骨，其上一点肉丝都没有，干干净净，森森莹白。

“有火折子么？”中年男人擦擦汗，问张正航说。

张正航从怀里掏出来火折子，扔给中年人。男人接过，顺风一甩，引燃刚刚聚起的柴火。

蹲下身，中年人用嘴呼呼吹着火，将火星吹大。或许是因为靠在溪边，柴火潮湿，火星还是很小，并未燃起火来。

突然，一旁吹来一股和风，火借风力，迅速燃起。

张正航将刚刚并起的双指放开，仍旧背对溪岸，面对溪水。

“火刚好，烧猪肉，我拿手的很。”中年男人笑道

“虽然我很想吃，但是我最近准备受戒，禁酒禁肉。”张正航冷淡的说

中年男人破天荒有点不知所措，想了想说道：“不差这一顿，为父也没给你做过饭菜，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吃完在戒也可。”

“谢过张家主好意，哲航心领了。不过出家受戒之人，不食酒肉，还请先生体谅。”

“头上没有戒疤，何来受戒之说。”

张正航气急败坏说道：“都告诉你准备受戒禁食酒肉，要是受上戒疤还叫准备么？这么大个读书人话听不懂不让人贻笑大方。”

“好久没跟你说话了，难得糊涂，难得糊涂。”中年人扶住长须，哈哈大笑。

张正航埋下了头，在这个中年男人面前，是他唯一可以有委屈的情绪的时候，忍不住的那种。

眼眶痒痒的，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