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扬尘在这个静谧的塔楼里等了许久。

这里安详而宁静，厚重的围墙阻隔了光明城内的人马喧腾，他听见虫鸣鸟叫，听见叶子在风中瑟瑟作响。

皇后青丘有容的贴身太监把他带到此处，随后太监消失无踪，显得异常诡异。

步扬尘心中暗自思虑，或许今日摊牌机会并不成熟，许多兵马需要调度，城防需要布控，这些都需要时间。

而白敬亭，步扬尘对他并没十足的把握。这个亦正亦邪的家伙从来只考虑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丝毫没有荣誉感。

但至少应该给青丘家一些暗示，或许他们能够知难而退。

但愿如此吧，步扬尘跺跺脚，以缓解站的酸麻的腿。

日落时分她才姗姗来迟，塔楼高墙上的云朵已经披上红霞。

青丘有容独自前来。身边一个太监宫女也没带，难得地衣着朴素，淡粉色花衣裹身，外披白色纱衣，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三千烦恼丝用发带束起，一缕青丝垂于胸前，薄施粉黛，凤仪万千。

“宰相大人，让您久等了。”青丘有容歉意一笑。

“不妨事，皇后大人。”步扬尘行了见礼，这里虽是宁静，却连个坐处都没有。

青丘有容则大大方方在一处草地坐下，并招呼步扬尘，她拍了拍身边的草地，暗示步扬尘可以坐在这里。

“微臣不敢。”步扬尘说。

“呵呵，你是天下英雄，何必据此小节，”青丘有容淡淡地一笑说道，“你与我夫君兄弟相称，一家人就不该好好的坐下来谈一谈么？”

步扬尘见青丘有容如此说，只好在她的身边坐下。

青丘有容离他很近，一举一动优雅异常。

她的长发空中轻舞，碧绿双眸一如盛夏的繁叶。

步扬尘从未如此近见识她的美貌，如今再度唤起了记忆。。

“我知道你最近在查些什么？”青丘有容说，她没有看他，像是对着面前的空气说。

步扬尘无奈地摇摇头。“在光明城想悄悄做点事真不容易，是的，皇后大人，我在查一些私生子的事情。”

“皇后大人，哈哈，步扬尘，我不管你是真道学还是假道学，能不能收起那一套？”青丘有容满上布满哀怨，美丽的脸庞呈现忧伤，她转过头看向步扬尘，“其实你不必这么费劲地查，你可以问我，我没什么可以隐瞒你的？”

步扬尘不去看她的眼睛，怕把思绪引回十五年前，他面无表情发问道：“我大哥皇甫雄有二十一个私生子，那些孩子全都死了，是你干的？”

“没错，我杀了十四个，还有六个尚未出娘胎，还有一个至今下落不明。”青丘有容爽快地回答。

“皇甫彰呢？他是谁的儿子？”步扬尘直截了当。

“这个想必你也知道，反正不是皇甫雄的。”青丘有容回答。

“是你和青丘有勇的？”步扬尘不得不接着提醒她，“你们可是孪生姐弟？”

“步扬尘，你别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青丘有容脸色扭曲而变形，“墨夷家族也是族内通婚，这世界上族内通婚的多了，有勇和我不只是姐弟，我们从一个肚子里出来，接生婆说有勇是拖着我的脚方才来到人世。”

“可，可你毕竟已经嫁给了皇甫家，嫁给了我大哥。”但即便青丘有容另有新欢，但此事依然还有疑问，他不得不问：“你和我大哥结婚十几年，就没一个属于你们俩的孩子？”

青丘有容没有直接回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那你为何不问他对我怎么样，你问了这么多，”青丘有容恢复了属于皇后特有的平静，“你为何不问我这十五年过的怎么样？”

“他，他对你好么？”步扬尘发问，只是自己也搞不清楚是被青丘有容逼着问的，还是自己早想有此一问。

青丘有容倔傲地抬起头。“你大哥皇甫雄让我怀过一次孕，”她口气充满轻蔑。“我弟弟找了个大夫帮我清理掉，他根本不知道这么回事。”

“为什么？”步扬尘不解。

“真要我说，我完全无法忍受他碰我一根汗毛。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行房了。”青丘有容停顿了一下，似乎说这些隐私让她有些难以张口，但她还是决定说完，“他要是稍微远离他那些婊子，喝完酒还能跌跌撞撞找到我的房间，我也有其他办法满足他。反正不管我们做些什么，他始终烂醉如泥，隔天就忘个一干二净。”

步扬尘一阵心寒，万万没想到的是，青丘有容所杀的第一个孩子，居然是她自己和皇甫雄的。

“我记得皇甫雄初登皇位那天的模样，完全是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风，”步扬尘静静地说，“他究竟做了什么，让你恨成这样？”

青丘有容的双眼燃起暮色中的绿火，宛若愤怒的母狮。“我们新婚当晚，初次同床共枕，他叫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压在我身上，进到我体内，浑身酒臭，他轻声呼喊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谁？”

“哈哈，谁？天下第一正人君子的步扬尘，你真不知道他喊的是谁？”青丘有容的笑声透出绝望，但他坚定地说，“你是他的兄弟，天下如果还有一个人知道的话，那就是你。”

“你是说步扬冰？”步扬尘不禁一个哆嗦，尘封脑海十几年想也不敢想的事被青丘有容猛地揭开，仿佛一个旧伤疤瞬间流出红血。

“我五岁便与你定亲。步扬尘，我爹爱慕虚荣固然不对，见皇甫雄登基称皇就悔婚将我另嫁。可你呢？你做了些什么？”青丘有容落下泪水，转身拳头雨点般砸向步扬尘的肩头胸膛，“你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你还不如一个白敬亭。”

青丘有容的拳头停在步扬尘的胸口，“慕容恪不过是准备嫁给你爹步扬宇的续弦，你爹死了，你便做正人君子娶了她。”她无比悲伤地哭诉，“一个书生白敬亭尚且为了所爱打上你的北冥王府，你却仅仅因为皇甫雄是你大哥就不吭一声，你枉为英雄啊，步扬尘。”

步扬尘闭上了眼，任由青丘有容乱打。

他辛辛苦苦查了半年的迷案，如今真相大白时，根子上居然是步扬家族。

皇甫雄爱慕步扬冰，他当然知道，并极力撮合过。

步扬冰却断然拒绝了他的好心。

但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妹妹步扬冰所爱之人，却是墨夷家族皇太子墨夷焱。

而天杀的墨夷家族居然是千年的族内通婚。

当年，皇太子墨夷焱攻打东境的战时刚刚平息，皇甫雄举起金蟒战旗所引发的七国混战围攻黑暗之城，多半是为了妹妹步扬冰。

或许自己当年，只需要对皇甫雄说上一句，他未必会跟自己争青丘家的这个女子，再说，他的所爱根本不是青丘有容。

如果妹妹步扬冰造就了皇甫雄的悲剧，那么毫无疑问，造就了青丘有容悲剧的则是自己。

这个世界没有或许，更没有如果。

青丘有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用手打理一下妆容，声音带着些许嘶哑，用平静的口吻问，“步扬尘大人，你准备捉拿谁归案呢？又该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呢？”

“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想你再收到伤害，你带着你的孩子皇甫彰，离开光明城，我可以妥善安排此事。”步扬尘说。

“谢谢你迟了十五年的关心，步扬尘，凭什么要我走？”青丘有容反驳。

“皇甫彰没有皇族的血脉，他这个皇上是假冒的。”步扬尘说。

“皇家血脉？皇甫家就是皇家血脉？十五年前是墨夷家，我都不知道一千年前又是谁家？”她定定地看向步扬尘说道：“我的宰相大人，谁坐上铁王座谁就是皇家血脉，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这事即便我不说，能瞒七国多久？白敬亭哈尔德，他们没准都知道。”步扬尘饱含情愫的眼光看向青丘有容，“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呢？”

“没有不流血而得的王位，或许我们有更好的办法，”青丘有容站起身来，“当年攻陷黑暗之城，王位曾对你来说近在咫尺。那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只需爬上阶梯，你便可坐上铁王座，你却让给了皇甫雄，连同我一起。那是你最大的错误。”

“我这辈子犯过的错，超乎你的想象。”步扬尘说，“然而那真不是其中之一。”

“是么？现在，你还有机会，”青丘有容上前拉住他的手说，“我们还可以在一起，而且我们本来就应该在一起，我们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我们可以让他坐上铁王座，主宰天下。”

步扬尘抽出手来，十五年的岁月他不知道青丘有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尔虞我诈的朝政或许早已混杂她的生活，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皇甫彰呢？”

青丘有容见步扬尘发问，以为他心有所动。“随便你怎么处理好了，大不了给他一块封地。”

“你疯了。”步扬尘说。

青丘有容从步扬尘的目光中读出他的选择。

她的泪痕已干，她发誓不让它再流出来。“我很清醒，我的宰相大人，”青丘有容反驳，“在权力的游戏中，你不当赢家，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哪儿也不去。”

步扬尘怔怔地看着她。

青丘有容拉上帽兜，遮住哭过的脸，快步离开，留下他独自在塔楼的阴影下，置身于此地特有的静谧之中。

步扬尘头顶的黑蓝天空里，星星逐渐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