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方入骨自然觉得恐惧。

方入骨又惊又惧，又想起倘若今日一死，报仇便永无希望，心中又多了几丝哀伤。靖难之役后，他弃文从武，远赴贵州清平卫秘密组建反抗朱棣的力量，不可谓不劳累辛苦，而唯一支持他坚持下去的理由便是报仇。一想到死后报仇无望，方入骨便觉悲从中来。

细心的齐丘雁看到了师父脸上的哀伤之情，便轻声安慰道:“师父，您老人家常教导我和师妹凡事尽力而为即可，正所谓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这二十年多来您老人家的辛苦和努力，我和师妹都看在眼里。如今既已失手被擒，无外乎血洒皇宫。为了报仇雪恨，咱们师徒远赴西南，数十年如一日地积蓄力量，已然做到竭尽全力。至于最终还是杀不了狗皇帝报仇雪恨，或许是时也命也运也，远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改变。既已竭尽全力，便也死而无憾了。”

方入骨凄然一笑，虽然觉得齐丘雁所言不假，但想到大仇未报便要死于人手，心中难免极为不甘。

方入骨心想朱高炽毕竟是朱棣的儿子，因而觉得他适才对朱云怡和朱高燧说的要放了自己的话定然不真，说不定还是在戏弄自己。毕竟狗皇帝朱棣残忍暴戾、冷血无情，他的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听了齐丘雁的话后，黄青鸳也跟着说道:“是啊，师父，师兄说得不错。虽然大仇未报，但咱们也已竭尽全力。世间之事本就不可能完全合乎心意，既已竭尽全力，便求个死而无憾吧。”

想到就要死了，黄青鸳心里突然泛起万千柔情。她有很多话想和师兄齐丘雁说，想和她最敬最爱的师兄说，于是她看了看身旁的齐丘雁，继而柔声说道:“师兄，咱们就要死了。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和师兄你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可师兄你心有所属，这‘结发同枕席’的愿望是如何也实现不了了。既然无法‘结发同枕席’，咱们便‘黄泉共为友’吧。”

黄青鸳和齐丘雁今年都是二十二岁。他俩儿时体弱多病，服了很多药、看了很多大夫也不见好。那时方、齐、黄三家交情极好，见齐丘雁和黄青鸳迟迟不好，方入骨突然想起台州府老家有一名医，那名医德高望重、医术极佳，而且不睦名利，一心只在乡间行医救人，因而极少被外人所知。刚好方入骨也觉得京师太过喧嚣，难免扰了自己读书，便决定回台州府老家潜心读书，故而便带着只有一岁的齐丘雁和黄青鸳回了台州。

大概一年之后，那名医果然治好了体弱多病的齐丘雁和黄青鸳。然而正当方入骨想把两个婴孩送还给齐泰和黄湜时，南京城却便被燕王朱棣攻破，建文帝自此下落不明，之后齐、黄二氏被朱棣诛九族，方氏则被诛十族。幸好那时方入骨带着齐丘雁和黄青鸳在台州府乡下老家，故而暂时没被朱棣所杀。得知应天府的惨状后，方入骨立即带着尚不会走路的齐丘雁和黄青鸳乘船出海，从台州海滨一路难逃，辗转反侧来到安南。抵达安南后，三人弃床上岸，由安南进入云南，最后来到贵州清平卫，在山高谷深的清平卫建立了金蕊庄，之后便广泛联系靖难遗孤，又不停地壮大金蕊庄的力量，转眼便过了二十多年。

齐丘雁天性善良，又因觉得黄青鸳孤苦可怜，故而对她格外照顾。黄青鸳身边本就没有多少青年男子，恰逢齐丘雁又长得英俊儒雅，人又格外温柔，黄青鸳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师兄。想到师兄心里另有他人，黄青鸳便觉得又委屈又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齐丘雁和黄青鸳是指腹为婚，当年两人还未出生时，齐泰和黄湜便约定倘若生出来的孩子是一男一女，那么他们便做儿女亲家。后来齐泰得了一个公子，恰好黄湜得的又是千金，故而他们便决定长大后要让黄湜的千金嫁给齐泰的公子，故而便给黄家千金取名“青鸳”，又给齐家公子取名“丘雁”。因为鸳鸯和大雁都是极其痴情的鸟儿，鸳鸯一向双宿双飞，大雁也从不独活，一只死去后另一只便会跟着自杀或抑郁而终。之所以用鸳鸯和大雁给两个孩子取名，便是希望他们能如鸳鸯和大雁般一生相爱、白头偕老。为了表达更好的寓意与祝福，齐泰便以元好问的《雁丘词》中的“雁丘”一词来给自己的孩子命名，“雁丘”倒之则为“丘雁”，齐丘雁之名便由此而来。

齐泰之所以以元好问的《雁丘词》来给齐丘雁起名，便是希望齐丘雁能如元好问笔下的大雁一样痴情，也希望齐丘雁与黄青鸳能“生死相许”，更是盼望他们能一直“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而黄湜给女儿取名“青鸳”，也是希望女儿能与齐泰之子齐丘雁一生恩爱，便如卢照邻笔下“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恩爱两不疑。

倘若齐丘雁和黄青鸳真能如比目鸳鸯般双去双来，倒也没枉费齐泰和黄湜当年绞尽脑汁想的这两个名字。然而世间的感情就是这样奇妙，谁又能想到纵使齐丘雁和黄青鸳之名寓意如此之好，可齐丘雁却只把黄青鸳当做自己的妹妹。即便黄青鸳对他一往情深，最终也不过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而已。

听了黄青鸳的话后，齐丘雁顿觉五味杂陈。这些年来他一直把黄青鸳当做自己的亲妹妹，对她格外照顾，亦对她宠爱有加，却从未想过要像师妹所说般与她“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想到黄青鸳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又想起她与自己的婚约，齐丘雁便觉得又愧疚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