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贵如油，

今日的长安城依旧细雨绵绵，这场春雨一如既往的来也匆匆，三更时分起雨，悠长绵延，清晨天色微微亮就开始消停，鸡鸣二次之后整座长安布满雾气，如同仙境，也让闻名四海的天都长安城好似穿上轻纱。

清白少年经常出入于学塾那边，与那个平生最爱不平事的读书人交谈，每天清晨总能看见少年小跑去东城抓药的身影，因此家家户户都认识了这个来自西蜀的家伙，他手上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动作，脚下步伐异样，喜欢一脸风轻云淡跑在青石板街道上，一眼就看得出来不是什么世家子弟，除了喜好结交朋友的人外，很少有行人当回事。

此时，李当归来到学塾后院向读书人说着西蜀的趣事，外表看起来不大的私塾，踏进去就发现天外洞天，跟着儒生穿过长廊，楼台底下有一尊石像，便是儒家创派圣人，两人高，净如玉石，就算是死物，靠近也有扑鼻书卷气息袭来，庄严神圣，其实江南大大小小的私塾都会有一尊石像，只是规模大小不同，许多寒门弟子家中都供着一尊，甚至还会有些人把他画出来贴于墙上，多数人家用以祈祷，家家户户的长辈们替子孙求前途的方式都不一样，不过大同小异。

他小憩了一会，吃一堑长一智，有过上一次的教训，少年特意向颜宝钗问了药材的事情，得知错过时辰不会影响效果后，所以每天清晨就会把一天的药材备好，以防不备，元芩只是向少年唠嗑一些家常家短，兴起之余会讲关于朝天阙的趣事，少年坐在亭子里听的津津有味，然后礼尚往来，告诉这个读书人自己遇到过有趣的事情，一来一去，两人就有些伯牙子期的光景，少年拜了儒家圣人，起身向元芩辞别。

李当归出了大门就向药铺跑去，以前少年很少停下来欣赏沿途风景，如今他环顾四周，拐出巷弄往东，经过门面‘瘦小’的官衙，官衙过后能看见许多宅子，十有八九都是世家豪族，其中最大的排面就是秦家，倒是没有什么碧玉琉璃瓦，白玉黄金砖，唯独宅子很气派，有种难以言明的韵味，与旁边宅子交界处的高墙中间，冲出一颗老银杏，枝叶茂盛，地上还有一些往年凋零的银杏没人打扫，虽然不及天君庙的老桃树一夜开花那般美，但屹立两堵墙间也颇具“风骨”。

那颗老银杏是难得一见的美景，谁也说不清是哪个吃饱了撑得种下的，要说起银杏树，皇庭内那颗当今天子亲自种下那颗就是山河中所有银杏的祖宗，每逢秋风一扫，半个皇城被金黄掩盖。

关于长安城的点点滴滴，很多都是颜宝钗主动告诉少年，天都长安城出了名的世家也就那几位，她把位置都向少年说过，当时特意叮嘱了进进出出的时候小心一点，天子皇城别惹出麻烦。

高楼桃子坞有些鹤立鸡群，这座“第一名楼”换过三次位置，如今地处长安城最好的位置，距离对整个长安来说偏安一隅的小庭院相隔很远，李当归肯花时间去酒楼，一是因为那里的点心实在是不错，每次带回来都会被颜姑娘吃干净，颜姑娘喜欢吃，他便喜欢带，二就是觉得十二岁这个丫头有趣，有时候脾气古怪，有点时候又像小女儿害羞，前后判若两人。

李当归之所以每次都跑来东边抓药，而非是北边临近皇城的名贵药铺，原因多半在于颜宝钗，小部分就是少年第一次遇见十二岁的时候，实际上这个年龄不大，手脚麻利的小丫头给少年的第一印象很好，喜欢唠叨家常，今日说书先生又讲了个故事，什么长孙家的公子惹出些麻烦，被国舅老爷雷霆手段压下，它日指定是个纨绔子弟，别看北边那些大夫号称专治疑难杂症，可真要动起手来还不如东边小郎中十分之一，徒有虚名，坑老百姓的血汗钱，就应该开刀问斩。小丫头嘴里没个把风，也不清楚利害关系，偶尔会掺杂一些很重要的消息，譬如当今天子想要替长乐公主征婚就是少女第一个传出，学塾刘先生这辈子最得意的弟子省亲回来也是他透露给聚而论道的文人墨客们。

先前第一次去学塾这种高雅地方的李当归显得很拘束，出于不认识元芩的缘故，少年听多说少，慢慢熟悉之后就壮起胆子，四处走动，观测着里里外外的布局试图把外边看起来与小庭院一般模样的学塾看透，之后问起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元芩平生最喜欢多管闲事自然也喜爱交友，读书人一身正气不会掺有半句假话，看着少年好奇布局，年轻人就与他说了很多高深玄妙的东西，果不其然，光是开头听的李当归如坠云雾，看起来漫不经心，少年似乎纯净的如同一张白纸，实际上经历过生死流亡的少年其实心里有数，他遇见颜姑娘之后就学会了，有些事情明于心，不言于口。

买药回到小庭院，在煎药的时候，还是想起那个死状有些惨的华服少年，李当归就问了许多问题。

就像去年被颜宝钗杀掉的两人，在她这个境界的修士眼中，一般情况下，需要几招才能解决，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被士子们嫌弃的粗鄙武夫体魄异于常人，又是怎么个不一样法？最重要的是，徒步的速度有多快，能不能追上马匹？

颜宝钗只觉得少年像只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净是一些白痴问题，恨不得把他一巴掌拍翻在地上，不过她仍旧会细心告诉少年，不论是修士、剑士或者是苦炼体魄的春秋武夫，这几类人境界越高深行事风格就越飘忽不定，行走于山河中会有很多低境界修士都不存在没的顾忌，像武夫一气到底的原则，与人搏斗向来一口气贯穿到底，一旦换气，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危险，要想打赢一个修春秋武道的人，逼他换气最重要。

颜宝钗豪不留情面的拆穿了少年的心思，如果李当归与那锦衣少年单人搏杀，十招之内必然当场殒命，最后叮嘱少年，捉对厮杀的时候要留一手，千万别把一个人逼的狗急跳墙。

少年神态自若，坐在屋檐底下，很认真的回应了白袍女子，尔后颜宝钗说着长安城的陈年旧事，他便蓦然发现，原来江南士子们所说唐人与生俱来的豪气，还是长安城的百姓们更多一些，最后应颜宝钗的要求，李当归在春雨当中走桩，一个多时辰，走了十多遍，颜宝钗指出不足之处，修正过后才到房间换了一身衣服，然后才悠悠然的准备了午饭，少年不知道颜姑娘是否达到了辟开五谷的境界，现如今他却离不开五谷杂粮。

坐在李当归对面的颜宝钗对于白袍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喜爱，空闲的时候总会摩挲腰间双玉，这个来自拂尘山的女子，夹了菜，嚼了两下咽下去后笑着说道：“李当归，要不要跟我去皇宫见识一下当今天子，也好给人家留一个好印象，说不定那长乐公主会对你一见钟情，以后要是真没能登上了尘山，我发誓会把你安全的送回来当驸马爷。”

李当归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跟她说天子想征婚的时候，他应该想到会有今天这种光景，于是少年低着头吃了几口饭，他忽然觉得碗里的饭菜很香，彻底把女子的话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

颜宝钗抬起头看着李当归，神情古怪，只吃菜，不吃饭，听着她手中两块玉佩碰撞的声音，虽然清脆，但是让李当归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寒颤，他停下来，慢慢抬头与颜宝钗对视，试探性说道：“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如果觉得饭菜不合口的话，那以后我早一点起床去酒楼买………”

话还没说完，颜宝钗就打断少年，眯着眼笑道：“手艺不错，就是味道太咸了。”

李当归扯了扯嘴角，颜姑娘真是闲的没话说，他自己的菜，咸不咸心里很清楚。

………………

小巷学塾，那个喜欢被人叫师姐的红袍少女，作为穹顶开山以来第一位游历山河的剑士，一脚踏进长安就被学塾儒生们上上下下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学塾内除了一些于长安城有房子的儒生，其他来自天南地北的便居住在后院，这些个被世家豪族瞧不上的寒门子弟，虽说是个读书人，可手脚利索，身家清白，他们跟红袍少女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理直气壮。

后院藏的很深。

出入皇宫闲庭信步的黝黑少年，名叫吉祥，也是如意，是红袍少女偶然间遇见的家伙，那会少年气息奄奄，当然不是因为同情心泛滥，而是他体魄坚硬，那种剑伤都能够硬挺过来，春秋武道未来的成就，有资格让她不惜与一名不清楚修为的剑士为敌，用‘剑气’吊住了他的性命，就像当初刘先生用朝天阙镇宝吊住年轻人一样，只是手法不同。

十年以来，吉祥的根骨、天赋、坚毅的性子都是她出穹顶以来所见过的人当中最为卓越，换句话说，黝黑少年吉祥，有朝一日会成为她在绵延十万八千里剑道上坚实的后盾。

这便是千年难遇的绝世机缘，天材地宝，灵丹妙药拿来有什么用？

得到了红袍少女的允许，黝黑少年就开始独来独往，行走于陌生的大明宫犹如无人之境，他甚至觉得有些无聊，与小姐谈起来神情还会有点遗憾，他没有遇见李幼孤，然后听小姐说起穹顶的事情，这个与背剑山不逞相让的地方，让少年有些意动，说起她雕刻“十二剑图”的时候，老祖亲自下山一剑斩了一只准八境大妖，用妖骨刻了一串项链，挂在门楣底下，脆的像一件瓷器，精美，细腻，虽然没有实际用处，却是老祖亲手制作。

红袍少女对外宣称是刘先生的弟子，可是只有学塾的人知道，这个‘师姐’并不喜欢读书，待久了就会觉得胸闷，她带着少年坐在亭子里，来来往往的学生看见还会走上前行个礼，喊一声师姐让少女心情舒适。

黝黑少年始终都站在少女身后不超出三尺的距离，其实少年心里也明白，自己如今便相当于护道者，说不定这一辈子都看不见三千里紫霞大道，纵使天资卓越，却也不会日夜修行，奴大欺主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对于主子来说，一个仆从潜力太高不是什么好事情，虽然知道自家小姐不会在意，可他不能以下犯上，当自己被捞上来那一刻起，今后大道如何便已经注定。

黝黑少年向少女倒豆子一样说着皇宫内大小事务，他倒是没有像言语中一样擅自出手，把皇宫闹个鸡犬不宁，走那会，元芩提醒过他，长安城的云雾没拨开之前不能轻举妄动，虽然少年除了自己小姐谁都不服，但却也不是那种四肢发达的武夫，他从小就耳濡目染山河中风风火火的逸闻，故而很清楚这个顶着‘朝天阙第一甲’的读书人有多么厉害。

红袍少女有时候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百无聊赖之际趴在石桌上，桌子摆着一副棋盘，有十来颗棋子，东南西北，一处一颗，难看得很，她拿起来丢石子一样一颗颗朝墙上丢，力道十足，镶嵌墙内。

吉祥站在一旁，一动不动，他真的想不明白小姐这种年龄修为为什么会这么高。

最后少女实在是没有兴趣，把棋盘上的子一颗不剩丢进墙中，悄声哼唱着歌谣的小少女把黑白棋子排列出星斗阵型，起身就走。

砰然巨响，有一个白子贯穿土墙，激起尘土飞扬。

少女眉开眼笑，雀雀欲试。

黝黑少年呆片刻滞，忽然云雾开明，下意识抓起一把黑子，猛力丢进拳头大小的孔洞，一颗颗棋子似乎被赋予灵智，排列整齐。

“谁？”

春秋武道略有小成的黝黑少年神经敏感，瞬间就捕捉到了异样，那个宛如鬼魅般穿过孔洞的身影，站立高墙，一道黄符飘进庭院，黑白昼夜顷刻颠倒，天地暗淡无光。

少年慢慢后退，身子慢慢向下弯曲，猛然发力，学塾的墙壁不高，蹬着亭子借力而上，一跃上高墙，半蹲，目光搜寻着那道身影。

只不过他竟然有些犯难，这座学塾和那座小庭院相隔不远，自家小姐这种境界想来那只妖精也不是这么傻，但抬头看着顷刻间换天的鬼神手段，那名‘刺客’修为显然极其恐怖，要么就是身上有通天法宝，刚才穿过孔洞，站位于楼台的高墙上，身影朦胧，后院就距离楼台咫尺之遥，那人这么轻易就消失于黑夜，所以少年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心中就有了决定，并没有继续猫着腰沿着高墙走向那身影消失的地，而是站立于墙上环顾四周，暗淡黑夜当中，黝黑少年双眼如同灯火。

奇怪的是，那个‘刺客’虽然没有再出手迹象，但是没有悄然退去的意思。

少年脚下土墙与那座藏书八万的楼台之间，大抵有着六七丈，吉祥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个地方，呼吸轻微，脚下骤然发力跃到楼台屋顶，下一刻，如同惊雷炸于耳边，他心尖巨颤，那个隐匿于黑暗当中的‘刺客’，竟然是天君庙的年轻道士。

道人手中提着三尺铁剑，尚未出鞘，看不见手上有其他什么通天法宝，估摸着应该是藏起来了，吉祥觉得那种修为要杀一个人大可不必遮遮掩掩。

他心中万分疑惑，若是以道人这种修为要杀自己轻而易举，或许有逃脱的机会，但绝对会是使出浑身解数，而且重伤，就以年轻道士顷刻间起一座大阵的玄通手段来说，杀一个人当真需要遮掩？

亭子里，红袍少女声音低沉，“道长，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如此？”

与人捉对厮杀，也要讲一个规矩，年轻道人像是哑巴，默不作声。

黝黑少年顾不得其他，眉头紧蹙，后脚借助楼台屋顶棱角柱子，然后冲向另外一角的年轻道人，对于越来越近的黝黑少年，道人左手掀起屋顶琉璃瓦片，右手掷出，恰好砸向少年的小腹，刚刚提起一口气的少年，下意识手向小腹伸出想要抓住瓦片，闷响一声，把少年手臂砸出鲜红血痕，看似云淡风轻，谁曾想力道如此之大，一瞬间就把少年好不容易提起来的一口气泄的干干净净，就在他想要撤退之际，原本已经停手的道人再次掀起一块瓦片，照本宣科，黝黑少年腹部又一次被人砸中，如同断线风筝向后摔去。

少年体魄硬如磐石，除了腹部隐隐作痛外，手臂血痕，只是落地有些狼狈。

他耳边嗡嗡鸣响。

楼台屋懂上的年轻道人很快身影消逝不见，就像一只掠水而过的飞燕，轻轻一点，似乎在警告着院子两人，也像捕蝉螳螂。

随着道士身影的消失，天地逐渐恢复清明，拜访长安名家的读书人匆忙赶回学塾，看着耸搭着脑袋的狼狈不堪少年，忍住笑。

有着朗朗读书声的课室也鸦雀无声，进进出出的儒生们知道这位大小姐现如今不太高兴，低着头大气不喘的逃离现场，虽然知道不会被她打，只是有时候就跟起床气一样，过段时间就好了，但是这段时间内却不敢轻易靠近。

年轻人叫了一声师姐，果不其然，红袍少女心情瞬间就平复如常，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元芩教训道：“师弟，要是那家伙稍微有点杀心，那会时间都够我死八次了，你还说去自如？”

元芩弯腰捡起黄符纸，坐到石桌前，高出少女半个脑袋，这个学塾先生平生最得意的弟子满脸笑容，不以为意，“不还没死吗？”

年轻人抬头看向少年，问道：“他是谁？”

黝黑少年想了想，说道：“天君庙的道士，多半不是什么正统道门修士，看样子是过来警告我们，应该与那只妖精有苟且勾当，大燕那个小王爷八成就是他杀的，目前不清楚他身上有没有法宝，不过既然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来，那修为肯定不低，至少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