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寻常的艳阳天，东华阁前如往常一样人马熙攘。

作为邺城最好的客栈，在这样的好天气，有这样的生意才是常事。

霞郡以一段不可查的典故闻名天下，而邺城本身又是霞郡一流的大城，每日住宿的、吃饭的客人自然是络绎不绝。

东华阁一楼二楼都是招呼普通客人的大堂，一桌又一桌酒席都坐满了人。店小二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桌桌外来的豪放食客也毫不顾忌地高谈阔论，客栈内饭菜的香味直飘到了外面。在这样熙攘的人群中，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不远处树荫下，穿着粗布衣服的三个普通孩子。

林瑞雪拿着一根小树枝漫不经心的剔着牙，眼睛在客栈内外进进出出的人群身上扫来扫去。如今已是早春，今日日头又足，天气热得很，他却带着一顶破毡帽微微遮住了面容。阴影下，依旧能看出他的脸有些过分苍白，黑眼圈浓重得像是烟熏，要让哪位神医来看一眼，怕是直接就要让家里准备棺材了——实在不像是个长命的。

“瑞哥，还没找着呢？”

旁边，个子更高大些，一副流氓脾性的陈大狼伸了个懒腰，眼皮耷拉着，感觉这暖洋洋的日头都快把他晒睡着了。

“急什么？小宝都乖乖等着呢，就你一天天屁话多。”

跟陈大狗，林瑞雪从来没有半句客气话，也没必要。仰了仰头，毡帽便往下滑了点，微微盖住他的眼睛。今天其实确实等得久了点，他都有些累了。大狗现在才抱怨，已经让他很有些诧异了，但夸奖绝对是不会夸奖的，一夸这家伙尾巴就又该胡翘了。上次夸了大狗一句，险些让他把刘瑞雪一开始就定下的“行规”给破了。

虽然这“行规”就他仨人遵守，但好歹是个规则不是。

两人旁边，年龄最小，面色白净，长着张肉嘟嘟小脸的小宝鼓着脸，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东华阁门口。这小家伙认真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可爱。

陈大狼摸了摸小宝的脑袋，笑嘻嘻道：

“怎么？瑞哥那技术你什么时候学去了？也能纯靠眼睛找个好下手的苦主？快教教哥哥。”

小宝也没有挣脱陈大狼那只贱手，乖乖摇了摇头，有些懊恼：

“正在学。”

林瑞雪嘴角一勾，顺手把陈大狼的狗手拍掉，轻轻揉了揉小宝的脑袋，眯起眼睛望着对面，笑道：

“说了，我那技术是天生的，你们学不走。能教给你们的都教了，学不走的，跟着哥干就完了！”

“正出门那个紫衣服，出发！”

陈大狼立马正色，三人哈腰的哈腰，压帽子的压帽子，一齐前行融入人群之中。

小宝一马当先，瞅准时间猛地脱离人群，连滚带爬摔到了东华阁门口，再抬起头，已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小脸上的五官全部挤成一团，哭着含混不清地嚷着，也不知在喊些什么。本就是个瓷娃娃一样的人物，这样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谁受得了？周边立马就有人要把小宝扶起来，跟在后面的陈大狼见那紫衣人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这边，赶忙上前“狠狠”踹了一脚小宝把戏再演大些。

没用多大力气，但只要势头够足，表情够狰狞，灰脚印够明显，那在旁人眼里就够带劲。二人显然配合默契，小宝一骨碌滚了老远，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一脚把小宝踢了个半死。陈大狼大声叫骂：

“小贼，你他娘还偷不偷了？老子打断你狗腿！”

这一声怒吼，中气十足，恶气森森。

小宝听着陈大狼这一声超常发挥，那更是半点不肯输人，哇一声怒哭，竟是有穿云裂石之态，险些把陈大狼震在了原地。旁边终于有妇人看不下去，上来拦在小宝面前，与她一起的其他几个姑娘赶忙把小宝围在中间。那为首妇人怒视陈大狼，劈头盖脸已经训斥下来：

“这么小的孩子，他偷了什么你要这样打他！打出人命来，我绝对把你送上衙门去！这边上各位，可都是人证！”

一时之间群情汹涌，声援如海，已经有汉子上来推推搡搡，门口那紫衣人一行也终于看向这边。刚刚还不可一世的陈大狼在这阵势下立马现了原形，成了只哈巴狗，点头哈腰：

“啊哈哈……也没偷什么，就十文大钱……但这钱在我们平常人家呀……”

说着，对着那女子挤眉弄眼，要多猥琐有多猥琐。被护在后面的小宝一时都觉得有些丢人现眼，偷偷翻了翻眼睛。

那护住小宝的女子一咬牙，竟恨恨从自己贴身的香囊中拿出了一小粒碎银子。

“给你！滚！”

“得嘞！”看着带毡帽的那个背影已经离开，知道刘瑞雪得了手的陈大狼接了这意外之喜，赶忙开溜。那些汉子上来推推搡搡确实让他有些发憷，万一哪个家伙跟刘瑞雪那一根筋的一样，上来就是一拳，他找谁说理去？

于是，刘陈二人直接离开，往约定的城西老树而去。小宝在一番软玉温香的关怀之后也艰难脱身，临走把那所谓的十文大钱交给了那姑娘。那姑娘百般推辞，小宝最后不得不扯什么改过自新，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告别之类的骚话才把这傻姑娘糊弄过去。他某一刻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自己那个混蛋哥哥了……

三人团聚在城西，开始愉快的分赃环节。

看着那香囊里掏出来的十两碎银子，陈大狼和陈小宝两人吞了吞口水——这都够小户人家两三个月的口粮了！看来确实是条大鱼，偷这种人家，其实他们身上的饰品才是最值钱的。他们身上的碎银子，只是带着随时打点下人，方便使用的。但刘瑞雪的行规，就是只偷金银，所有需要从当铺、黑市过一遍才能用的，一概不偷。这些东西一旦偷了，极容易惹祸上身。

陈大狼瞄了一眼刘瑞雪，挺了挺胸，义正言辞道：

“瑞哥，您是主犯，您来分！我们兄弟两个都没什么意见！”

刘瑞雪正考虑着怎么分赃，听了陈大狼的话一时无语透顶——会不会说话，什么叫主犯？哪有自己叫自己犯人的？盼着被抓吗？那叫主谋！

好吧，好像也不是什么好词……

揉了揉自己的黑眼圈，刘瑞雪道：

“老规矩，五五分账，我五两，你们兄弟两人五两。”

“得嘞！爷阔气！”陈大狼赶忙从刘瑞雪手中接过了银子，狼狗之间的转化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刘瑞雪收起银子，看了看天色，一来二去已经折腾到下午了。于是跟两人道别：

“行了，下个月我再上城，你们要干的话，下个月这时候在这里等我。”

陈大狼点点头，眼睛中熠熠生辉：

“干！肯定干啊！”

以前他和小宝相依为命，也是偷盗为生。那时候没有遇见刘瑞雪，只能靠小宝一边演戏一边在人家身上摸些东西。这样事情败露很快能怀疑到他们身上，当场被抓一顿暴打的时候也不少。幸好邺城够大，东躲西藏，也没人会为了几文钱报官来个全城围捕。对于那时候的他们来说，一次能看到几两银子，只会在梦里发生。拿今天那紫衣人来说，一看就不是简单人，身边还带着护卫，搁以前他哪敢下手？

林瑞雪望着陈大狼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大狗，你为什么这么缺钱？养活你和大宝，不用偷盗吧……”

陈大狼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小宝脸色也黯然下去。

林瑞雪一时手足无措，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就要补救。可陈大狼叹了口气，自己就开始解释：

“其实也没什么……家里有个赌鬼老爹，没怎么养过我和弟弟，打骂倒是喂了个饱。后来又酗酒，把自己喝瘫了，还得我和弟弟养着……”

林瑞雪揉了揉自己的黑眼眶，有些感慨，问道：“所以，你也是要买药？”

陈大狼因为情绪有些低沉，没有注意到林瑞雪话里那个“也”字，他咬紧牙关，此刻才真正像一匹野狼，恨恨道：

“买药？可笑，给他买药？我巴不得他死！只是……”长叹一口气，陈大狼没有说下去了。

只是，终归是生父。哪怕不买药，一日三餐，洗漱作息，终归要照顾到的。刘瑞雪一时有些感叹——明明是很好相与的两个人，心灵最深处的伤口和所有的恨意，竟然都是因为自己生父……

陈大狼摸了摸小宝的头：

“小宝今年才七岁，我希望他在我这个年纪时能读上书，所以钱主要是为他存的。”看向刘瑞雪，陈大狼眼神真诚：

“你放心，等有好的体力活要我，我就不干这个了。”

“倒是你，哪怕年纪不够，力气那么大，也够养活自己了吧？”

陈大狼至今记得，当初看到刘瑞雪背着个大包裹，以为多少也有点钱。当然，主要是看上这家伙要死不活的，自己把戏被撞破了也是个软柿子，所以就来了和今天差不多的一出。谁知那次自己还没踢到小宝，就被刘瑞雪一拳干飞了，直接干掉了两颗大槽牙……

从那一次起，陈大狼看到病秧子都是绕着走——人不可貌相啊……实在是打出阴影了。

他们三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刘瑞雪又摸了摸自己的黑眼眶，想了想，虽然兄弟两人都是信得过的人，但这件事实在谁都不能告诉，以免多生事端。于是拒绝道：

“我的事不好解释……但是肯定是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一句话，说得大陈小陈两兄弟都有些懵。刘瑞雪哈哈一笑，也不管那么多，摆手出城去了。

话说，救自己的命，也是七级浮屠吧？

“我不在的时候不要随便下手啊，最近城里不太平。”

刘瑞雪一向相信自己看人的天赋，这邺城近来让他觉得危险的人越来越多了，惹上不好惹的，很可能就不仅仅是打一顿或者关一段时间那么简单了……

所以，哪怕知道五两银子足够两兄弟用上三四个月了，刘瑞雪依旧还是嘱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