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芙蕖河上零零散散的划过的乌篷船,大概所有人都会错以为自己在的地方是繁华热闹的天都,而不是山明水秀的淮岚。
今天确实是淮岚的大日子。陆家十五岁的小女儿即将远嫁天都,而她的夫君则是太曦天官鹤千山的长孙鹤年。
陆家的喜事,就是淮岚的喜事。于是那条平日里略显空荡的官道上,此刻熙熙攘攘站满了围观的人,两旁的酒楼瓦肆也早已被订下。火红的绸缎穿街而过,一路连绵到城门口。
莫羡坐在横跨官道的天桥栏杆上,眯起眼睛伸出拇指比向身下的青石路,轻轻点了点头,脖子上挂着的那颗黑黢黢小石块随着晃动。
今天对他来说,恐怕也是个大日子。
“也就是陆家,结个婚搞得这么气派。”
“你懂什么,陆家再厉害,跟吏部尚书比起来算个什么。吊了个金龟婿,可不得气派点。”
莫羡侧过脸,看了一眼挤在自己身旁那两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又把头转了过去。
“吏部尚书有这么牛气?”最先开口的那人忍不住挑起眉毛。
“天官你懂吗,天官。”后开口的大汉掏出脏兮兮的酒葫芦,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听说今天连青岚门都派人过来祝贺了。单凭陆家的面子,哪请得动青岚门的神仙?”
莫羡的眼角抽了抽,不动声色地朝大汉那边凑了凑身子。
“真的假的?”
“那我哪儿知道,我也是听说。神仙的事儿,不是咱能打听的。”
喝酒的大汉一挥手,似乎注意到了一旁的莫羡:“小子,坐这么高,不怕摔下去?”
“没事儿,习惯了。”莫羡咧嘴拍了拍胸脯,粗布衣裳荡起一阵尘土。
“你小子是泥鳅,怎么一身土?”大汉嫌恶地往一边挪了挪。
“叔,我看那人拿的钱袋子有点眼熟啊,跟你的还挺像。”莫羡没有理会他,而是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弓腰跑开的小乞丐。
大汉一模腰间,脸色突变,迈步就追,和他一起来的同伴自然是跟了上去。
“唉,麻烦。”
莫羡转过头收起笑脸,再次看向脚下的青石官道,又抬头遮着眼睛望了望远处的古塔楼,手指轻轻地在掌心划拨着。
看似只是无心的划弄,可如果有人足够熟悉淮岚城,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个少年在掌心画的,正是这座天桥周遭的俯瞰图,甚至细致到每一条小巷弄堂,分毫不差。
“辰时,大概快到了。”
他用力攥紧拳头,鬓角有汗珠缓缓淌下。
“羡娃子,你坐这儿弄啥嘞。”
莫羡回头,看到那个拄着拐冲自己傻乐呵的缺牙老头儿,没好气地挥挥手:“干大事呢,别烦我。”
“嘿,你小子能干啥大事,捡个破烂都捡不明白。”老头儿一听乐了,一瘸一拐地凑到莫羡身边,“你说,你是不是等着看花媳妇呢?”
莫羡撇撇嘴,懒得理他。老头儿倒也不生气,咧着嘴朝官道远处望去,接着拍了拍莫羡的肩膀:“说花媳妇嘞,花媳妇可就来了。”
方才喧嚷的街道突然安静了下来。
四匹高大的龙驹套着镶金的笼头,铁掌打在青石地上发出哒哒的脆响。龙驹身后是檀木花车,车上装满了朱红色的箱子,单是看上去就知道这嫁妆价值不菲。高大威武的金梓卫拱卫在车队四周,陆家的青色大旗在淮岚的微风里轻轻飘摇。
莫羡抿起嘴唇,视线牢牢地锁定在车队中央那座华丽的马车上。
“对了,最近怎么不见陆公子啊。”老头儿突然问道。
“陆公子?”莫羡闻言,轻笑一声。
你说的陆公子,现在就坐在我脚底下那座马车里等着嫁人呢。
“于老头儿,帮我个忙。”莫羡冲身旁的老头儿扬了扬下巴,递过去几枚铜钱,“孙婶儿家的包子,来两个。”
“你自己没长腿,让我个瘸子替你去买?”于老头一瞪眼,不乐意了。
“我这不是看花媳妇儿呢。包子分你一个。”
莫羡推了推他的肩膀,于老头嘟囔着挠了挠只剩几根毛的脑门,还是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走去。
少年再次望向朝天桥下缓缓行进的送亲车队,手指轻轻地在实木栏杆上敲打,表情逐渐凝重。
“十丈三,九丈六……”
快了。
“三丈二,两丈五……”
莫羡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香樟树的味道。
“一丈八,九尺……”
就是现在。
坐在天桥栏杆上的少年猛地击掌,纵身跃下。
下一刻,惊雷般的炸响从官道传来,两根手腕粗的白木仿佛从地底窜出的白蛇,斜里死死卡住了檀木花车的车轴。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铺就了不知多少年的青石路上竟然凭空炸开两个豁口,檀木车身微微下沉,车轮被彻底卡住。
龙驹嘶鸣,铁掌踏出纷乱的声响,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围观的人群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敌袭,摆阵!”
利刃出鞘的声音划破空气,不过眨眼之间,金甲金刀的金梓卫已经将花车死死围住,刀刃反射着冷冷的弧光。
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徒有其表的仪仗队,他们的任务就是保证这一车能买下半个淮岚的嫁妆安全送到天都。
只是任谁都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淮岚城里就直接动手。
领头的尉官握紧刀柄,视线在人群中穿梭,他在找寻敌人的位置,他必须确保先发制人。
于是连尉官都没有注意到,被金梓卫拱卫在身后的花车底下,已经冒起了细密的白烟。
“轰!”
平地一声惊雷响,硝石混着火药的刺鼻味道炸裂开来,一车嫁妆仿佛四散的花瓣落入人群之中,银锭和珍珠骨碌碌地滚落一地,火红的珊瑚和小腿粗的仙参像是被随手丢在路旁的枯树枝,银票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同废纸。
这是……
糟了!
尉官猛地回头,飞身上马,横刀怒目道:“全都不许动,违者立斩!”
但已经太迟了。
仿佛生石灰丢入冷水,围观的人群顿时沸腾了起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一拥而上,双眼通红,路旁酒楼的看客更是从二楼翻过栏杆直接跃下,也不管是不是踩到了谁的脑袋,弯腰就捡。整个官道顿时像收网时的鱼塘,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金梓卫们愣住了。
他们是来防着贼人劫走这一车奇珍异宝的,可没成想这一车嫁妆竟然就这么被白白地炸飞了出去,一时间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
花车后跟着的马车里,有人轻轻掀开金丝帘的一角,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回小姐,花车……花车炸了。”车夫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声音颤抖。
“哦。”
车里的人的情绪似乎并无太大起伏,只是重新把帘子放了下去,就再无声响。
车夫吞了口吐沫,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姐,没关系,有金梓卫在,肯定能送小姐到……”
可他的话没能说完,整个人就倒着飞了出去。
仿佛雏鹰振翅,粗布衣裳的少年踏着青瓦从马车上空飞身落下,一个干净利落的扫腿将车夫踹下马车。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被炸飞的嫁妆上,没有人注意到屋顶一路狂奔的莫羡,更没有想到“贼人”看中的压根儿就不是花车上的嫁妆,而是花车后的婚车。
“对不住了。”
莫羡一脸歉意地朝在地上发愣的车夫合掌,接着转头屏息凝气,朗声道:
“陆公子,莫某人来接你了!”
车帘猛地被掀开,云鬓玉钗的女孩瞪大了眼睛,满脸诧异。
“莫羡?”
“不然呢,我不是说过吗。”
莫羡伸出手,朝女孩咧了咧嘴:“跟我走。”
女孩的嘴唇微微颤抖,不知是不是因为涂了脂粉,那张平日英气十足的脸似乎泛起些许红晕。
她缓缓抬手,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莫羡手掌的那一刻,女孩停了下来。
“不行。”
她看着莫羡的眼睛,用力摇了摇头。
“你说什么呢?”莫羡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没空开玩笑了,赶快!”
愣在地上半晌的车夫终于反应了过来,没命地朝乱成一团的金梓卫嚎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要抢小姐了!”
在花车旁焦头烂额的尉官终于注意到了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
冷汗几乎是瞬间打湿了他的后背,只见刀光微闪,下一刻尉官已经踏着弯腰躬身的人群,飞身掠向婚车。
嫁妆捡不回来,顶多丢了官帽。陆家小姐要是出事,他们所有人的脑袋加一块都不够赔!
“陆颉之!赶快,没时间了!”莫羡真的急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竟然在这儿出了岔子。
可这个被他叫做陆公子的女孩只是抿紧嘴唇,轻轻摇头。
莫羡一咬牙,转身揪起缰绳,抬起脚尖狠狠地踢在龙驹的臀上。龙驹仰脖嘶鸣,迈开铁蹄朝拥堵的官道冲了过去。
“你疯了!”陆颉之惊声叫道。
可莫羡似乎根本不在乎有多少人会倒在龙驹的铁蹄下,他只是紧皱眉头用力攥紧缰绳,驾车朝前冲去。
“鼠辈尔敢!”
尉官扬声怒斥,金刀改劈为挡,劲风裹挟着细密的烟尘从他脚下迸射而出,下一刻刀身已经狠狠撞在了飞奔的龙驹身前。
没有人能拦得住两匹发狂的龙驹,这些来自大宛的高头大马甚至能一蹄踩碎乌尔萨熊的头颅。
除非拦住它们的是修行者。
仿佛撞上了一堵青冈岩铸成的墙,这些一匹便能拉动一乘的野兽竟然轰然倒地。失去平衡的婚车在地上刮蹭着滑行,坐在车里的陆颉之死死抓住车帘,才没被甩飞出去。
尉官深深吐息,周身的空气似乎有些扭曲。而那柄撞上龙驹的金刀,依旧在微微颤动。
莫羡踩着车辕,死死盯住拦住自己的尉官。
百炼锻体,辰脉初开。
错不了,面前这个金梓卫,是辰行境界的修行者。
“小子,双手抱头老实蹲下。金刀不长眼。”尉官轻轻抚摸刀背,指尖刮擦钢铁发出轻鸣。
虽然多半是死罪,可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个不过十五六的少年,尉官还是不忍心直接动刀。
莫羡只是从车辕跳下,表情平静地看着尉官,没有说话。
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横刀而立的尉官身上。没有人再弯腰捡拾,地上的银锭珠宝似突然就变成了土疙瘩。不少人悄悄把衣兜里的银票掏出重新扔回了地上。
因为面前的这个金梓卫,是修行者。也意味着他来自太曦北苑。
也许有人敢占陆家的便宜,可没人想惹上北苑的麻烦。
“大人饶命啊!”
一声破锣嗓从莫羡身后传来。
不只是尉官,就连莫羡也愣住了。他回头呆呆地看着那个拄着拐的秃顶老头儿一蹦一蹦地从人堆里挤出来,连滚带爬地跪在了自己身前。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傻小子不懂事,不懂事啊……”
于老头儿像个被按住身子的臭虫,脑袋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地上,几缕玉米须似的头发软塌塌搭在额前,被汗粘黏在了一起。
“羡娃子,你干啥嘞,赶紧给大人跪下啊。”
老头儿梗着脖子使劲儿拽了拽莫羡的裤腿,又哭丧着脸朝尉官哈腰点头,见到莫羡还是一动不动,最后急眼了,起身想要按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按下,却忘了自己没有拄拐,一个趔趄又摔到了地上。
莫羡看着匍匐在自己身前的老于头,发热的脑袋逐渐冷静下来。
老于头儿大概不明白莫羡究竟犯了多大的事,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金梓卫到底有多大来头,甚至连陆颉之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陆公子都不清楚。
他只知道羡娃子犯了事,所以要给官老爷跪下磕头,兴许官老爷心情好,就能少挨几下板子。
“尉官大人,这都是……都是误会。”
婚车的车帘再次被掀开,陆颉之探出头,朝尉官尴尬的笑笑。
尉官看了眼莫羡,又看了眼满脸关切的陆家小姐,心里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金刀不动神色地滑回刀鞘。
穷小子,富家女。大概也是悔不该初见吧。
“你没事儿吧。”莫羡问道。
“我没事儿。”陆颉之咬了咬嘴唇,“你走吧,家里那边我来说。”
“跟我走。我说过要接你的。”莫羡皱起眉头,“陆颉之你别说话不算话,你把我骗过来,现在又跟我说不走了?”
“我要嫁人了,莫羡!”
陆颉之突然提高了嗓音,眉眼间是说不清的怅惘:“我要去天都了,我现在是鹤家少夫人,你懂吗?跟你走,去哪?和以前一样跟着你串胡同,吃糖饼?”
“有什么不好?”莫羡反问。
陆颉之一怔,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是陆家人……”
“你们陆家把你当人吗?你是被卖到天都的你明白吗陆颉之!”莫羡急了。
“够了。”
尉官看不下去了。出了这么大乱子,陆家的人肯定马上赶到,再让这小子说下去陆家的脸就没地放了。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已经躺地的龙驹不知为何突然挣扎着翻身而起,已经歪斜的马车猛地转向,车辕连带车轭发出让人牙酸的绷断声。
莫羡心思一动,忽地飞身踏步冲向坐在车里的陆颉之。
可尉官比他更快一步。
金刀出鞘,利刃破空。
如果莫羡就这么老实地呆在原地,尉官不介意卖给陆家小姐一个面子。可既然他自己都不在乎,尉官也没有理由手下留情。
修行者,杀人不过头点地。
完了。
刀尖刺破皮肉的声音如此真切,以至于莫羡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小腹。
可没有丝毫痛感传来,只有什么东西撞在了自己身上,还有温热的液体喷洒在自己的手背。
莫羡踉跄几步,呆愣地看着扑在自己怀里的干瘦老头儿,耳旁突然一片清静。
于老头儿咧着缺牙的嘴,不停地唏嘘着,眼睛一鼓一鼓,像极了离水的鱼。
如果是平常的莫羡,看到老头儿这幅滑稽模样,估计能笑上一整天。
可现在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羡娃子,跑啊……跑啊……”
于老头儿就这么抓着莫羡的衣领,小声地呢喃着,眼睛逐渐晦暗。
这大概是这个倒霉老头儿这辈子最后一句话了。
一直被于老头儿揽在怀里的布袋摔落在地,冒着热气的包子骨碌碌地滚落在莫羡脚边。
“于老头儿!”陆颉之抓着已经断裂的门框在莫羡身后带着哭腔喊道。
“莫羡,你都做了什么啊!”
我都做了什么啊。
挣扎起身的龙驹喷吐着气息,尉官抽回金刀,再次朝莫羡挥去。
只需一刹,这一切都会结束了。
莫羡闭上了眼睛。
可这一刹似乎来得太过漫长。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又似乎就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莫羡猛地抬头,却发现花车,尉官,淮岚,一切都不见了,只有白茫茫的雾气将整个世界笼罩。
“天地皆寂寥,几生得闻道?”
一袭白衣从雾霭中浮现,明明就在莫羡眼前,可他却看不清来人的面庞。
“我本逍遥客,怎奈红尘惹。”
淡青色的光芒从莫羡胸口迸射,那颗不起眼的黑石吊坠,此刻明亮得如同星辰。
“刀指天门开,石现故人来。”
莫羡呆呆地看着那枚陪伴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年的吊坠,又抬头看向朝自己伸出手来的白衣客,一时间脑袋转不过弯来。
“莫羡莫羡,有何可羡?”温醇的声音从来者口中传来,“又见面了,莫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