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如今面临的天大难题解决了——终于有个弟子有钱买酒了。

　　在书院的几日，徐川策身上二十余个大丰钱，其中一半被先生拿去买了那烧鸡配糯米酿。虽说徐川策自己也是与先生对饮的酣畅淋漓，但事后每每想起，便悔恨不已，醒酒后在床板上狠狠敲打，心中愤愤想着，日后若是先生再叫自己喝酒，定眼观鼻鼻观心，稳坐如高僧！

　　只是这等不痛不痒的坚定信念总是在先生的一声声喝完酒后的啧啧声中破灭，而后，一老一小，清醒到迷糊到酣睡。一个吹，一个附和，看的一旁读书的白衣青年烦躁不已。

　　这日，老夫子出奇的没有叫徐川策买酒，反而吃起了清淡素斋。

　　“川策啊，先生我很是苦恼啊。你可否为先生排忧解难？”

　　徐川策点点头，“理应如此。”在徐川策眼里，师兄是一个纯纯粹粹的读书人，有着自己所羡慕的学识，先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慈祥老头，嗜酒，但医术定是极好，不然当时必定不能这么快将身受重伤的自己从死亡线拉过来。弄不好，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国手医师呢。

　　自己先是承蒙先生救命，而后又得先生教授之恩。徐川策心中自然有杆秤，好坏极为清楚。

　　“你也知道，我们书院已经有四年没有收学生了，以往的学生要么是嫌弃先生教书不好，呆了两三天便跑掉，要么是看书院没有前途，干脆等下一年的招新。这不，去年这翰林院便发出通告，要取缔咱们书院的资格，先生心里苦啊，日日借酒浇愁。好在如今来了你这么个小独苗，书院有望。”

　　一旁的白衣青年虽然目不斜视，心里却暗暗吐槽，“好一个借酒浇愁，好一个学生四散。根本没钱买酒，小师弟来了你才大肆解馋，至于学生？我和屠图，哪个是你这么招新招来的。”心里念着，脑袋仿佛遭到了一记重锤。

　　徐川策看着突然从椅子上摔下的大师兄，连忙扶起来。大师兄表面故作镇定，掸了掸白衣上的灰尘，说了一句让徐川策莫名其妙的话，“世俗有一门法诀，在我看来都是精妙无比，名为铁头功，你抽空可去学学。”

　　老夫子继续开口，“来年开春，大楚王朝内的书院之间有个大比，以往咱们书院都是吊车尾。因为没有人出战，你大师兄二师兄都不是当届拜入书院，所以咱们次次被当做弃权，好在这届还是有你。为此，先生还被那个大财书院的富家翁王富贵嘲笑了可久。来年的大比，你可要好好争气，莫要让咱们书院再成那吊车尾的。”

　　徐川策顿感身上压力巨大，肩负着先生的期许，书院的面子。自己定当奋发图强！

　　此时的徐川策如那迷途的可怜孩童，被自家先生三言两语坑的找不着北。

　　如今已是十二月，距离书院大比还有三月，徐川策想到那个不知名的少年，以及站在中央，不曾出手却让人心感压力的小皇子薛青岩。还有其他几道隐匿不发但极为不简单的气息。被坑的晕头转向的徐川策握紧了拳头，弟子当为先生分忧！

　　翌日，原本都是粗袍布衣的徐川策穿上了棉质的长袍。原本懒散状的老夫子也罕见的换上了属于他的儒生袍，老夫子看着身上的袍子眯起眼睛，仿佛想到了久远的事情。

　　当时自己通过大学宫儒家儒生考核的场景仍历历在目，自己以八十七岁高龄立于一群弱冠之中。犹如鹤立鸡群，十分瞩目，那可能是自己这一生最为辉煌的时刻。

　　只是后来与那门口扫地童子争吵辩道，还要撸起袖子打一架，闹得十分大，大学宫的诸多老一辈竟然丝毫不帮衬着自己这个“自家人”，反而替那扫地小童说话。心灰意冷便出走大学宫，向着南海问道，路上还遇到个像个读书人的男子，又大吵一架，被指责说“狗屁不通”，从此便潜心自己做学问，开个书院养老便是。

　　老夫子缓缓开口，“我之学问不与当世儒学同，根出同源，却偏离其道，事先与你说明。”

　　徐川策点点头，认真倾听。老夫子挥手封锁天地，再以心声传达。

　　“如今儒家讲究的是孔圣与孟圣那一套，孔圣求的是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剑修中的 我一剑出，天下太平 此类剑意便是脱胎于孔圣之学问。

　　孟圣将的是仁义，小仁义做到极致便是大仁义，以小见大就是这么一说。武夫以人力撼山，撼山境真意便是借鉴了一些此言表面。

　　两者都以人之实质出发，求的是一个 大 ，治天下，治大国，直指大道，人人成圣。以世人角度看来，过于高山仰止，自古而来，可有人人成圣？你看这天下，真正践行孔孟之道中登高望远之处的有多少，更多的是些潜移默化人人可懂的道理，此乃大善。但也因此，山脚易上，爬到山腰处便寥寥无几，山顶处唯有孔孟二圣。开端时便放眼天下，心容不下，只会适得其反。如此一来，岂不是弟子永不如师了？

　　我之学说与孔孟并无冲突，却立足于陋巷檐角之下，抬头望向的也是陋巷檐角的一片天。有些佛家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的意思。破山中贼，更破心中贼，破而后立，才可不断攀升。

　　坐井观天，不是坏事，出了地上井，再出心上井。自己挖井，又出井，节节高升。以小我揣摩大我，照样可成大仁义，平大天下。

　　如那街头妇女，尖牙利嘴，半点吃不得亏，便是言语也要城城扳回，若是与街坊吵架口舌落了下风，或是与小贩讲价没占得便宜。回家之后也总得念叨几句，心中不爽一阵。

　　若是学着行那句 吃亏是福 的老话，暂且忍他一阵。给自己造一坐井，日月更迭，人心再坏终究有几个好的，便是说当面说几句好话，也算些许福气，井底之蛙还是会稍稍上爬。再做些好事，便有人会在你买完菜后再给你加上一根葱花，一瓣大蒜，这青蛙是不是又向上爬了些？再进一步说，半辈子与人为善，即使是临了，送终的真心人也会多不少，可算是与他人不同的另一番光景？”

　　先生讲的深入浅出，便是徐川策也有些懂了，“先生，那若是造了心中井，却始终爬不出来，如你所说的这街头妇女一般，能力有限，如何都在陋巷打滚，爬不出去。岂不是还不如那些潜移默化人人可懂的道理实在些？或者顺着本来的样子过，还能占些小便宜？”

　　老夫子笑眯眯道，“那便真是一辈子井底之蛙了。但于井底学那人人可懂的道理，也是一方小天地不是？人总要往高处爬，万一爬出了井，此后种种，这是不是多出些念想来？

　　先生此说，与孔孟之道并无冲突，只是自身的一些想法，站在前人肩膀观山罢了，先生顶多也就是个山脚之人。你若觉得有益，便多记些，若觉得无益，自己多思考，有朝一日能用自己的道理与人吵架，先生给你打气加油。”

　　徐川策记下老夫子所说的这些话，哪怕不懂，只要记住，日后遇事，自然会懂。

　　讲台上缓慢喝水的慈祥老者，讲台下空荡荡的学堂，独独一副桌椅，坐着个眉头紧皱的少年。老者开口，少年倾听，眉头依然紧皱；少年开口，老者倾听，眼中含着笑意。一问一答，自成小天地。

　　窗外清风徐来，我有先生，传道授业解惑。

　　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