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中，河婆双手在江面一拍，万千水箭射出，在月光下发出幽幽的寒光。山神闪身从山崖中飞出，他手持一枪，半空中向前一刺，竟然发出龙吟虎啸之声。乌篷船上的男子飞身而起，他朝着那无数水箭一抓，手腕上一抖，水箭突然坠入江面。左手一拳轰出，这一拳慢如蜗牛，并没有先前那一拳迅猛，但是空气却在瞬间凝滞，待他一拳完全展开，竟然响起了雷鸣之声。山神一枪刺在他的拳头上，一股滔天巨力反震回来，他惨叫一声，长枪破碎，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倒飞着落入了江水之中。

那男子束掌收拳，叹息道：“何至于此？何苦来哉?”

河婆大叫道：“今日你就算杀了我等，他日城隍必然取你性命！”

那男子哈哈大笑：“好！就怕他不来。某正想试试人间正神的力量。”说完，他纵身从江面跃起数十丈高，落在了尸山之上。

张小树从树上一跃而下，斩龙剑一抖，一式碎星辰使出，剑光大涨，杀机毕露！纵然是山上人，他既然答应别人，那么他也敢出剑！一诺千金，当时如此！城隍乃是人间正神，他说这小地府不是正道，那么便不是正道！他的话总不会有错！那男子似乎早已发现他藏身此处，信手一抓，万千剑光中斩龙剑竟被他抓住了剑尖，手上毫发无伤！他看着张小树颇为有趣的问道：“小孩儿，你又在此做什么？”

张小树拔剑不得，这是他第二次被人空手抓住了剑，自己却奈何不得。他使出全力，斩龙剑仍然纹丝不动。那男子哈哈笑道：“真是有趣，你一个小小的坐忘境，修为招式还不如一般的江湖高手竟然也敢向我出手。不错，好胆！颇有我当年的风范。”

张小树冷哼道：“鬼祟奸人，我张小树岂会如你一般！”

那男子点头含笑道：“不错，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我在你这个年纪，你是拍马难及，难得你还分得清是夸是贬。”

张小树顿时涨红了脸，大怒道：“这些人既已死去，你为何还要折磨他们？”

那男子眉头一皱，淡淡道：“看来你也不简单。你是相信那些毛神，不相信我了？”

张小树冷冷说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让他们转世投胎，却为何偏偏要在夜里行动？鬼鬼祟祟，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男子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小子你懂什么？你是哪个宗门的弟子？你的长辈难道没有告诉你鬼最怕光，尤其是阳光。白天他们凭本能自然能找到栖身之地，我若是白天来收取鬼魂，纵然再高明的手段那也是让他们生不如死啊。”

张小树根本就没有想过这其中原因。因为不管是书中，还是民间的除魔卫道士都是白天做法驱鬼的，他却不明白若要完整无缺的收取鬼魂，不伤其一丝一毫就得夜间来。

张小树顿时哑口无言，他梗着脖子说道：“歪门邪道，他们死后自然有城隍，山神，土地这些神仙处理，你们打着小地府的名号四处搜取鬼魂，若说没有其他目的说出来谁信？阴间事自有阴间人来管，哪里用得着你们插手？”

男子松开剑，认真地注视着他，说：“你为什么觉着城隍就一定是对的呢？他也是人死后才封的城隍，他也有私欲的！莫不是你认为这些民间流传的神仙就大公无私，一心为民了？”

张小树反问道：“城隍怎会有私欲？”在凡人心中，这些民间正神都是有求必应，一心为百姓着想的好神仙，怎么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去做损害百姓的事。

男子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讥讽，他一指旁边的尸山，说道：“这些人活不下去造反被杀了，你觉得他们该死么？”

张小树摇了摇头：“自然不该。”

男子道：“那你觉得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张小树道：“他们不过是些普通百姓，被有心者利用了才落得此下场，自然是好人。”

男子又道：“那这么说来杀他的南疆王就不是好人了？”

“当然不是！”张小树听他提起赵阔就恨得咬牙切齿。

男子点了点头，说道：“那你想过没有，如果不杀这些造反者，到时候赵国大乱，死的将会比这些人更多，几万，几十万也不是不可能。杀几千人救几万人孰轻孰重？”

张小树顿时无言，他虽然读过书，勉强是个童生，但离着家国大事还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平时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那些个书生平日里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不过是哗众取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谋其政便不知其中艰难，每一个决定都将决定数千上万人的命运。

过了好久张小树才道：“我只知丰州城里的李老太爷富甲一方，为善千里，三皇子却强行将其安上了谋反的罪名，更是将其家财全部抄没，这也算好人吗？”

男子低眉，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罪名是太子定的。三皇子没有据理力争，确实存着私心。我与他素不相识，没必要为他遮掩什么。我再问你，这些人全因楚国的算计才死得如此凄惨，那楚国是好是坏？三皇子杀了他们断了后顾之忧，全心拒敌又是好是坏？”

张小树思量半晌，楚国是坏人吗？却也未必见得，他们收容赵国逃过去的难民，优容宽待。但他们又是战争的发起者，那个杨残风更是一手策划了这场叛乱，在他的计划中这些人最终的结局还是死。那么他就是坏人吗?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世上本是善与恶并存，如何分得清楚？

男子见他不说话，笑道：“这个世上善与恶，好人与坏人是说不清的。你觉得城隍是好人，没有私欲，因为他在你心中是人间的保护神。可在我看来，他不过是迂腐不堪，不知变通的朽木，他的坚持反而恰恰是害了这些冤魂。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既然成了神仙，为何却又单单只有自己家里的人能够得其好处？可见神仙也是有私欲的。”

张小树听他如此贬低城隍，就要反驳，男子抬手阻止道：“你叫张小树？我观你不过十三四岁，或许读过几年书，但是这个世上善与恶并存，正与邪交错。你见过的世面，看的事，观的人太少了，不要仅凭只言片语就判断一个人的好坏。一个母亲抢了别人的食物给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是活了，可被抢的人却饿死了，你说她是好是坏？”

张小树第一次听人这么跟自己阐述善恶好坏，内心里震惊不已。心想：“我为了救李飞云，杀了那许多无辜士兵。在我看来，他们挡了我救朋友，自然是坏人。但或许在他们看来我劫法场在先，杀人在后，坏人自然是我了。”

男子看着他呵呵一笑：“所以看一个人的好坏不要仅凭一句话，一件事便下决断。你要用心去看。心在哪里？心在你的念头！一个坏人看坏人做事自然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好人看好人做事自然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坏人也有善念，好人也有恶欲。张小树你是个好人，你心有正义，不怕强敌这是好事，可是你见识浅薄分不清好坏，这是你的短处。你以后再向人出剑可知道怎么做了？”

张小树从未对好坏有过如此清晰地看法，内心里波澜起伏，对这男子心服口服，躬身一礼道：“先生何以教我？”

男子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刚才说了你是个好人，心有正义。想要分辨一个人是好是坏，那就常常提醒自己好人该做什么事，坏人又常常干什么事。等到你的善念足够强大，那就一眼可分辨一个人做这件事的用心是好是坏，用心不正自然是坏人。凡事问个缘由，不要没头没脑的逮着东西就跑。”

张小树细细思量，觉得颇有道理。他看着眼前的男子在月光下神情自傲，却脸带微笑，江风吹着他黑色的衣衫猎猎作响，山上人便是世外高人？他心里泛起这样一个念头。稍稍定神，他郑重的问道：“那么先生以为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男子大笑道：“你觉得呢？”

张小树摇头道：“你们这些山上人还有那些神仙做事我实在看不明白。之前我以为城隍爷的话便没有错，可听先生一言，我又不知是对是错。”

男子沉思了半天，良久他把张小树拉到山崖边，向着江面一指，道：“在这些神仙看来我自然是十恶不赦，扰乱纲常的坏蛋。可在我看来，我做的事却是为了天下亿兆生民，自然是好人。可他们却纠缠不休，处处与我做对。张小树你说若是在你而言，这些挡了你做好事的神仙，是杀还是不杀呢？”

张小树听他竟然想要杀了河婆，山神。心里一急，就要开口说话。那男子却突然在他肩头一拍，他整个人掉下了山崖，往江面坠去。只听那男子站在山崖之上仰天大笑，笑声中尽是得意。张小树不由心里暗恼，不由得暗暗责怪自己道：“我怎么这么傻，听了他几句话就就信以为真，还差点把城隍爷当了坏人。”念头稍纵即逝，整个人就已经掉进了滔滔江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