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公元653年），正月十五，午时七刻。

婺州城南官道上，崔府豪华马车，正徐徐而行，黑衣守前后。保安头子秀才，临时客串马夫，表情似笑非笑，脸色略微尴尬。车里两个祖宗，上车就不消停，有这么上瘾吗，不怕咬破嘴皮？

宽敞车厢里，武康喘着粗气，表示甘拜下风。小晴脸色潮红，貌似想到什么，盯着受伤肩膀，很快乐出猪声。这个倒霉娘们，武康咬牙抱怨：“诶诶崔小晴，没心没肺啊，我伤成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

九娘翻白眼，神秘兮兮道：“伤在你身，疼在我心，人家很心疼的。我忽然想到，卢参军重伤，对咱们来说，是天大喜事。如果运作好，咱又能升官。”

武康愣住了，不带这样的，阴阳怪气道：“最毒妇人心，古人不欺我。老卢生死未卜，还是给我挡枪，别幸灾乐祸。再者说来，他是否重伤，与咱是否升官，貌似没有关系。”

九娘兴致勃勃，开始给他分析：“地方官想升职，特别本地官职，要得两份荐书。最高长官阿爷，原职官员卢叔父，只要都举荐你，朝廷顺水推舟。”

明白意思了，觊觎录事参军，貌似真有可能。老卢当时遇刺，直接不省人事，羽箭入后心，至少两寸余。若刺破心脏，就因公殉职。就算不伤心脏，他六十高龄，也丢半条命，不能继续任职。

不禁若有所思，九娘趁热打铁：“阿爷的举荐书，肯定没有问题，他要是不给，我天天闹他。卢参军有难度，出身范阳卢氏，与我家有交情，阿爷不会帮忙。”

武康表示同意，士家门阀之间，关系千丝万缕。斟酌片刻，小声说道：“我和他交情匪浅，和卢三是朋友，咱家各种买卖，卢三都有股份。有这两成关系，举荐书不难吧？”

九娘嗤之以鼻，恨铁不成钢说：“你不了解世家，个个贪得无厌，以前些许恩惠，根本没有用。想要举荐书，还得让利益，咱们合计下，什么能打动他。”

这谁知道啊，你自己想吧，武康手抚伤口，也陷入沉思。录事参军的职责，官方给的解释：分派吏员工作，检察六曹文书，经办官府簿籍。审阅案卷，摘由编目；对文书违制和失误，加以纠正。

类似朝廷御史，实权相当大。六曹参军的上司，负责监督保举，以及弹劾他们。哪个参军犯错，拿小本本记上，谁敢得罪我，也用本本记上，汇报给御史台。唐朝的官员，貌似都怕御史。

婺州是中州，录事参军，正八品上，比六曹参军高。官大级压死人，数不尽的人，穷毕生精力，也没经验升级。武康底气不足，小心翼翼问：“我才十八岁，做录事参军，会不会...”

小晴捂他嘴，呵呵调笑道：“甘罗十二拜相，二郎文武双全，自然也能做到。我的康郎，是大唐奇男子，别说八品官，宰相都能当。要好好努力，给我挣诰命夫人。”

武康翻白眼，颇有些郁闷：“都是男人撩女人，怎么到咱们家，世道就变了。不过话说回来，官员年龄和资历，很是影响仕途。估计三十岁前，不能居五品，除非特殊情况。”

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决定保密。那个计划太邪恶，用睦州叛军血，染红身上官袍，登顶婺州刺史。还是等成亲后，交代所以秘密，毕竟夫妻之间，坦诚相待的好。

九娘浑不在意，继续冥思苦想，到底什么利益，能换老卢举荐。马车停路边，秀才轻声汇报：“有粪车坏路上，正好挡住去路，经过属下查探，并没发现异常。”

武康掀车窗，伸头看过去。有辆加高边，装满粪的车，趴窝路中央。看眼前情形，车轴被压断了。老汉和两个青年，路边愁眉苦脸，不停唉声叹气。

武康跳下车，也抱九娘下来，挂上笑脸说：“您这辆牛车，严重超载啊，能抵别人两车，车轴肯定受不了。请问老丈，有什么急事，为啥装这么多？”

父子起身还礼，老丈唉声叹气：“武参军肥料厂，粪肥论车卖的，每车三十五文。都怪老朽糊涂，听别人馊主意，车上加了高边，把车给压坏了。”

九娘乐出声，武康也莞尔，当初整治环境，招募了环卫工。挨家倒马桶，送粪到城南，大半年下来，竟攒座小山。恰逢春耕佳节，正处理积攒粪肥，每车三十文收，三十五文卖。

抬眼看向远方，没有发现车影，不禁有些失落：“看眼前情形，买粪的不多，厂里还有多少粪。另外请问老丈，你是直接买的，还是秋后算账？”

老丈狡黠道：“肯定直接买，秋后会多拿五文。粪厂早被买空，我是提前预定。本来村正作保，秋后还四十钱，昨天三娘省亲，孝敬两百钱，便直接买了。还是武公仗义，不管车加高边，还归还了契约。”

听老汉夸赞，九娘眉开眼笑，放眼婺州官场，除了我的阿爷，我的康郎最好。武康心情不错，肥料生意兴隆，确实是件好事。看向豪华马车，和粪车差不多，让秀才解开马，众保安齐下手，给粪车换轱辘。

老丈受宠若惊，二男连说不可，个个感激涕零。秀才安排工作，两人回城牵马，两人守护马车，其余帮助老丈。武康担心老卢，抱九娘上马，共骑回婺州城。

沿途农夫忙碌，前世种田方式，套路与唐朝类似。牛车拉粪进田，隔不远卸粪堆。等犁地的时候，拿铁叉洒开，端脸盘洒化肥。犁完地换耙车，再套耧车播种。

接近城门时，路人越发多，武康便下马。唐人都很闷骚，暗地找情郎，没人说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必须保持形象，牵小手都不行，会惹来非议的。

回到金华坊，先送小晴回家，路过老卢家门，发现几辆车。不祥预感萦绕，不禁加快脚步，到刺史府外，抱小晴下马。等她换好衣服，再去看望来卢。

门房仆人通报，卢三亲自迎接，很快来到后院。医学博士华容，家仆武开父子，都是愁眉苦脸。武康皱眉头，压低声音问：“到底什么情况，伤口深不深，酒精消过毒吗？”

华容错愕，片刻后回道：“已经清洗完毕，箭头也取出来，入体两寸有余。不过那是脏箭，倘若伤口溃烂，卢参军年事已高，恐怕会凶多吉少。”

所谓的脏箭，是挖坑倒粪水，再放动物尸体。等尸体腐烂后，箭头浸泡其中，浸泡十天左右。此箭射入皮肉，等细菌进入伤口，导致发炎化脓。

冷兵器战场上，当场阵亡不多，都是战后发炎，夺去卫士生命。箭头必泡粪水，才能最大杀伤。影视剧里的毒箭，大多凭空虚构，没有粪水省钱。

可怜的老卢，毕竟年事已高，恐怕凶多吉少。正唉声叹气，小晴过来提醒：“先去看卢录参，不要露出悲伤，阿爷他们都在，千万别失礼数。”

武康轻轻点头，跟在卢三身后，迈步来到正屋。全体同僚都在，个个愁眉苦脸。有个中年妇女，无声掉着眼泪，有个豆蔻少女，从旁安慰伺候。

崔义玄陪下首，老脸阴云密布，喊武康上前，小声给他介绍。妇人是老卢发妻，出身太原王氏，卢三的生身母亲。旁边小娘子，是卢三的六妹，确实雍容端庄。至于其他兄弟，貌似不在婺州。

双方见过礼，崔义玄站起身，对众官员说：“诸位都回吧，不要耽误公务，我和变之照顾。三郎送客离开，叫华博士进来。变之你去卧室，探望卢录参”

同僚纷纷起身，和主人家告辞，被礼送出门。六娘款款过来，温婉躬身行礼，带武康去卧室。还没到门口，就觉腰间疼，小晴气呼呼的，很是莫名其妙。

卧室燃着炭火，有浓郁酒精味，当下稍微放心。老卢着光膀子，趴床胡床上，缠满白绷带，沁出寸许血迹。貌似昏迷不醒，情形很不乐观，脸色相当难看。

武康很愧疚，毕竟是挡枪的。于是来到床前，看着苍白的脸，良久轻叹气。伸手盖被子，摸到柔软东西，是葱白的柔荑，这就是个意外。

画面很尴尬了，六娘面红耳赤，刚想开口道歉，小晴又发飙了，狠踩他的脚指。这时有脚步声，无形解救了他，小婢女禀报，老崔让他去正堂。

赶紧跑出去，此刻正堂里，除了卢家人，只有华容武开。老崔表情严肃，直接下命令：“你们尽心竭力，我不想听过程，只要卢录参无恙，否则决不轻饶。”

意思不言而喻，武开直接跪倒，华容愁眉苦脸肝，好半晌怯懦道：“不是下官推脱，被脏箭射中后心，哪怕宫中太医，也会束手无策。下官才疏学浅，还请崔公责罚。”

卢母闻言又哭，六娘簌簌落泪，卢三红了眼眶。武康皱眉沉思，遏制伤口感染，最好是青霉素，可大唐没人卖。华容说的对，如果伤口感染，华佗在世也没用。

老崔怒不可遏，沉声喷武康：“春耕大典上，都是你出风头，怀远才去搭讪，遭了无妄之灾。此事因你而起，所以你来负责，要是解决不了，老夫摘你帽子。”

又来摘你帽，求你换套说辞，你不烦我烦。武康表示无奈，老卢为我挡枪，我肯定责无旁贷。可无能为力啊，找不到青霉，只能祈祷神佛，伤口不要感染。

忽然大脑清明，前世的青霉素，从青霉菌中提取，青霉菌很普遍。想到这猛抬头，卢三见熟悉眼神，刹那喜出望外。抓住他手腕，急不可耐：“二郎有办法了，赶紧告诉我呀。”

瞬间成为焦点，卢母眼含殷勤，郎中不可置信，老崔脸沉如水。六娘紧张绞手，水汪汪大眼，满是奢望哀求。九娘靠过来，警惕盯着她，护食母鸡似的。

这个鬼丫头，都出人命了，还争风吃醋。沉思片刻，开口说道：“华佗《伤寒论》中，有个小故事：做衣服的裁缝，被剪刀割伤后，可能化脓溃烂，最后丢掉性命，就是细菌感染。”

众人很不解，也懒得解释，直接说正题：“后来他们发现，糨糊上的绿毛，涂抹在伤口上，就不会感染化脓。绿毛叫青霉菌，里面有青霉素，可以杀死细菌，伤口不会感染”

老崔脸黑了，两步到近前，扬巴掌要揍。武康缩脖子，抬胳膊护脑袋。巴掌没落下，老崔瞪眼着，声音近乎低吼：“不学无术的东西，那是《伤寒杂病论》，不是《伤寒论》，是张仲景写的。”

这就尴尬了，武康挠挠头，讪讪的赔笑。这时武开惊呼，躬身施礼道：“请崔公恕罪，《伤寒杂病论》确有记载。奴在夔州时，当地的裁缝，也这样处理。化脓很少见，只是...”

“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啊”，卢三急不可耐，咬着牙质问，五官异常狰狞。武开胆子小，吓的说不出话，武元赶紧哀求。卢三意识到过分，松开他看武康，白脸挂着歉意。

武康微笑摇头，冲武开使眼色。老郎中静下心，小声怯懦道：“绿毛能防化脓，也有意外情况，奴在夔州数十年，总共遇到过四次。有裁缝涂青霉菌，两时辰内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脸色苍白，很快死于非命。”

屋里再次寂静，武康无奈摇头，这是青霉素过敏。如果在后世，会做皮下试验，村医古大姐说，每次输青霉素，都要提前做试验。上午输完液，下午再点滴，也得做试验。

目光再次聚焦，武康实话实说道：“这是青霉素过，基本会死人。不过几率很低，万人有十人过敏。卢叔父是否过敏，我没办法检测，只能祈祷老天。伯母和三郎，你们拿主意吧。”

其实情况很明显，如果不用青霉菌，老卢必死无疑；用了青霉菌，很大概率活命。沉默一刻钟，卢母终于说话：“奴是妇道人家，哪有什么主意，三郎你决定吧。”

卢三很纠结，半天不开口，最后望老崔，满脸哀求之色。老崔叹气，淡淡说道：“老夫越俎代庖，不尝试怀远必死。变之刚才说了，万中只有十人，如果怀远...就怪他命不好！”

话说到这份上，卢三还是不决。武康暗暗鄙夷，这样不是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呗。干咳两声，提醒卢三：“尽快拿主意，耽误的越久，细菌感染越深，青霉效果越差。真到化脓时，就算大罗金仙，也会回天乏术。”

卢三盯着武康，良久恳求道：“刚才武郎中说，如果过敏了，两时辰内病变。二郎知道青霉素，想必有应对之策，求你留下帮忙。”

武康点头答应，老卢为我挡枪，我都得留下照顾。卢家感激涕零，卢三立刻吩咐，满城寻裁缝，收刮青霉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