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风雪呼啸。
“白饵,快跟我走!”
说话之人,是一个与二哥白砚差不多的年纪和身形的青年男子,头上的斗笠已经积满了一层雪。
白饵见此,带了两扇门,走下去问:“何辄?你怎么会在此?”
“别说了,快跟我逃吧,我带着你走,从此我们浪迹天涯,你再也不作歌女,我养着你!”
何辄说得很急,一心要拉着白饵的手,决意带她走。
“……”树上的雪块砸了她一脸,白饵差点没晕过去。
二话不说,狠狠将何辄的手甩开,奈何脚下的雪十分打滑,被两个人踩得惺忪作响。
她怒了,当即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可是我的姐夫!
“这话若是被我三姐听到了,你教我如何自处?”
何辄揪着眼色,摇了一下头。
“你知道我心慕的人是你啊。秦淮河的水榭歌台上,自打我第一次见你,我就倾心于你,这些你都知道的啊!
“我和你三姐的婚姻是我父亲一手掌控,这向来不是我的本意,我自始至终爱的都是白家的四女儿白饵呀!
“你还不明白吗?
“况且,明日我和你三姐的婚事是注定办不成的,我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姐夫,我……
“我只做你的相公!!”
他激动地解释着,声音越来越大。
说完后,他总感觉脸上有个火炉在罩着他。
毕竟,平日里他多次明里暗里的挑明自己对她的心意,可如此毫无技巧的情话,这次却是第一次明目张胆、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简直不可理喻,毫无逻辑可言,这个男人一定是疯了,白饵的心跳登时就加快了!
但她分得清楚,这绝对不是被翘明后的紧张感,而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危机感!
她一边打探着四周,一边跟他拉扯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如何不是我的姐夫?
“明日的婚事为何办不成?
“你若想逃婚,不仅我不答应,我三姐更是不会答应!”
何辄是彻底地急疯了,砸唇道:
“不是我想逃,是整个秦淮的人都在逃!
“我父亲已经从外邦得到消息,漠沧风国今夜将横渡秦淮河,明日整个秦淮将不复存在!
“我父亲已经在柳叶渡备好了大船,现在你就跟我走!”
雪一个劲地扑在她的脸上,教她几乎睁不开眼,白饵决定快刀斩乱麻:
“何辄,你放开!这不可能,这繁盛的秦淮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你只不过想逃婚,扯谎骗我跟你走!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什么横渡秦淮,什么不复存在,总归脑子里是乱糟糟的,被他抓痛了,这会儿,猛地推开何辄,几个箭步跑进檐下了。
何辄一不留神滑倒在雪地,斗笠上的雪一同滑了下来。
他倒在雪中连声唤着她的名字,却无回应,最后只能绝望地看着门被那双素手狠狠锁上。
……
白饵入了正堂,屋内暖和了许多。
“小饵,可是你父亲回来了?”
母亲急着问,见她不作声,神色有些不对,又问:
“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没事……”
白饵心不在焉地回道,何辄说的话像无头的苍蝇,一直绕着她嗡嗡作响。
“没事却为何去了这么久?我似乎听见何辄哥哥的声音了,”
三姐白苓忽然满腹怀疑地盯着她看,转瞬,又惊奇地问:
“是何辄哥哥来看我了吗?”
半晌。
“一准就是了!”
白苓心里越想越欢,一个劲冲出正堂打算探个究竟。
不料,走得急,竟和迎面跑进门的小桃桃撞了个正着!
火气,莫名就起来了,她忍不住朝小桃桃嚷嚷了两句。
白饵看着小桃桃眼神无光,面色不太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赶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紧紧揽在怀里。
“桃儿,院子里雪大,不要随处乱跑。”
江氏坐在那,抿着的嘴角松不开,声音顿了许久,才说:
“眼下夜也深了,你们的父亲未归,生儿去打听消息也未归,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慌,不要乱,都坐下,哪也不许去了,就在这陪我一起等你们父亲和大哥回来……”
大家都没再说话,只是陆陆续续坐下来,等待父亲和白生回家。
堂下,炉火烧得正旺,空气中氤氲着冷寂的白色气体,炉子里的火焰燃烧着漆黑木炭,发出了烈烈的响声。
夜深,人定。
小桃桃年幼不经困,便早早睡下了,柳氏又去温了一遍饭菜,白苓则欣喜若狂回了房说要去试一试明日的嫁衣。
白饵同母亲守在炉火旁,话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了。
“白家,虽不算什么富贵人家,但几十年来,日子过得倒也顺意,无病无灾,全凭老天眷顾。
“我和你父亲老了,也别无所求,能看着你们几个,平平安安的,就是最大的心愿。可喜你大哥有了自己的家室,白苓亦有了如意郎君。
“但小桃桃年纪尚小,胆子也小,你和白砚也长大了,白家还要靠你们支撑下去。
“事事都难料,不管这天要怎么变,你们切记不可自乱阵脚。”
江氏不紧不慢地说着,时不时望向外面,白砚守在那里,脚下没停过。
“如意郎君”四字,在白饵听来,总觉得有些伤感。
母亲所说的如意郎君,只不过是表面的。
当年何辄的父亲去外邦做生意,半路却遇上了劫匪,好在碰上了替马帮送货的父亲。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白家向来如此,父亲救下了何父一命。
何家虽算不上高门大户,但也是富贵人家,为了报恩,何父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便来白家替儿子提亲。
按照礼数,长女先嫁,三姐与何辄的婚事就这么被定下来了。
而三姐自小就恋慕何辄,在三姐眼里,何辄自然是她的如意郎君。
但婚姻向来不是一个人就能断定的事,若是两情不能相悦,这段婚姻注定就是个死结。
何况在黎桑这个繁盛的年代,当各种不论是名贵还是下等的绸缎都纷纷绣起了个性张扬的花纹时,那些所谓的老祖宗留下来的条条框框,根本压制不住年轻人对追求自由的渴望。
而何辄便是一个典型,他爱上的是秦淮歌女,一个他注定不该爱上的人。
白饵把思绪拉了回来,听着母亲一席话,方才的不安也渐渐释然了,她不免劝慰道:
“娘,您就放心吧,无论发生什么,我和哥哥一定会守着白家的。您也别担心了,父亲和大哥很快就会回来的!”
“父亲、大哥回来了!”
尖利的声音一路传进内宅。
屋里坐着的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看向门外的,手把手欣喜地起了身,快快地踏出堂去。
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爹——”
白饵的语气渐渐淡了下来,她发现父亲的脸色极其沉重,停在那里,竟忘了要说什么……
何辄带给她的恐惧一时间不可操控似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柳氏和白苓听闻父亲回来的消息,连忙登了堂。
整个正堂下,一下子密集起来,重叠的影子倒映在地面,歪歪扭扭。
“今日为父替马帮那伙人送货,结果马帮的人却并未出现!
“在打听他们消息的路上,竟然看见和亲公主沐禾被一辆载着死牢的马车送回城了!
“后来才知道,马帮帮主已经被漠沧风国的风人杀了,马帮的数千匹壮马和粮草悉数被他们抢去了!
“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秦淮——,要出大事了!”
白父坐在那里,顺了几口气,沉重的声音像闷雷,每每睁眼,眼底都不自觉露着一重骇色。
“漠沧风人手持弯刀,残酷无比,遇人便屠!
“杀人手段更是歹毒,为父险些被几个风人发现,跑了十几里路,才逃回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白饵冷冷地僵在那里,几乎没有听见父亲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身旁的姐姐几乎要哭出来。
“这不可能,娘,您告诉我,爹爹说的不是真的,这不可能啊!”
“我们住在天子脚下,自有天子庇佑,不会出事的……”
江氏紧紧攥着白苓的手,不说话。
“朝廷的事,我们又真正知道多少呢,这把火沉寂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要烧起来了……”
白父的语气透着不可名状的悲凉与无奈。
那一刻,白饵突然就信了何辄说得那番话,横渡秦淮……不复存在……
这些年来,身为黎桑仇(qiú)国,秦淮一带的歌女,游走于达官贵人之中,她知道,父亲所说的这把火,究竟是什么。
十八年前,黎桑仇国为止戈漠沧,将沐禾公主远嫁漠沧风国和亲,以求天下太平。
奈何,漠沧风国却从未真正臣服于黎桑。
沐禾公主诞下的小女儿早早夭折,沐禾公主因此被安上了谋害皇嗣的罪名。
漠沧皇便借此,将之打入冷宫,黎桑的君主为维护天下利益,对此却是置之不理。
十八年来,漠沧无数次明里暗里地借机挑衅,黎桑的君主都给予纵容。
谁都不敢相信,当初仅仅是弹丸之地的漠沧国,如今却实力雄厚,开始对天下虎视眈眈、要饮马四方!
父亲的声音忽然急切起来,听得出有几分吃力。
“赶快收行囊!大件重物别带!只备些细软!咱们连夜就逃!”
“外面风雪泼天,行路不便,白家数口人,行程当是吃紧,不可再耽误了!”
那根弦,到底还是拉紧了……
白饵捏着手心,准备下堂去唤醒小桃桃。
“我不走!我哪也不去!我要在这里等明天何辄哥哥的花轿!”
“他说过,他会来接我过门的,我不能走,我不能抛弃何辄哥哥!”
堂下,独独白苓一袭嫁衣尚未退去,站在那里,泪眼决堤。
慌乱的声音难以自控,炉中火光,将她鲜红的嫁衣,照得格外刺眼。
“苓儿,我们没有明天了!秦淮也不会有明天了!在为父回来的路上,何辄一家已经走了!”
父亲含泪告之。
一听,白苓的心如同被人划开一条口子,再也喘不过气来……
白饵站在那里,整个身子是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她不敢告诉姐姐今日何辄来找她的事,不敢亦不能,她得藏着,瞒着……
极力咬着唇瓣,看着姐姐在那不停摇头,她不相信父亲说的话……
她眼睛一闭,心碎了。
“何辄哥哥不会抛下我的,他一定在等我……对!他一定在等我,我这就去找他!”
江氏一把拉住三女,苦苦劝慰。
白苓差点就要跪下了,哑着声音只求母亲让她去见见何辄。
“三姐。”
这次,拉住她的是白饵。
白饵走到姐姐身边,从身后掏出一支簪子,强忍着眼眶的泪水,微笑道:
“这是今日姐夫托我送给姐姐的簪子,本来是说让我在明日为姐姐梳妆时簪上,好给姐姐一个惊喜!
“可是如今……咱们要逃难了,我怕我保管不好,路上把它弄丢……
“你知道的!我这人,老丢三落四的,这支簪子,就先给姐姐保管了。
“等咱们安顿好,姐夫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待那时,姐姐再把这支簪子簪在发间,姐夫见了,一定欢喜!”
白苓接过簪子的那一瞬,心几乎要化开,她旋即朝妹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他的何辄哥哥没有丢下她!
她要等他,无论多么难,她都要等他!
借着火光,她发现这支簪子,美极了!
劝罢,白饵说要去叫醒小桃桃,遂快步而去。
行至通廊时,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狠狠地砸出了眼眶。
这支簪子,不过是她事先准备好,要送给姐姐的贺礼。
何辄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不得不将这个谎替他撒下去!
夜半子时,最后一盏灯被吹灭后,白家数口人皆从后院离开了。
透过窗户,正堂里,那些被残雪掩盖的炭火,寒烟袅袅,借着阵阵朔风,一路飘向早已被大雪吞噬的秦淮河,那个——注定没有明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