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再次包裹起厅堂。但也就仅限于源头来自屋内的动静所构筑出的安静。

外头隐隐传入的声响倒是还是能显出外头的热闹的。

也是。也算是入夜时分，桥处车站应该是已经开了。

但外头隐传而来的声响，虽侵入了室内的安静中，却终归对屋内的安静格局无碍。外因终究外因。

对于此刻坐于桌边的汐同墨泽来说，更是如此。外头的声音只是能些许入得了这厅堂，但丝毫如不了他俩的耳。

墨泽的注意力自然是停留在第三只酒盏上的。屏障里头的区别，不知汐侯大人是打算怎么展示讲解给自己看。

他对面的汐嘛，倒是一点不急的样子，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了。虽然他的关注点也自然是在自己面前的酒盏上。

“汐侯大人，这悬念好像有些久了点。这里头的区别到底是怎么样的？”墨泽问道。是有些久，相较正常对话的间隔来说。但若真是论时间，其实也还好。

“别急嘛。还没太久。就算是梦溪的事情，你也太急了点。我在想我这个给你看的先后顺序问题。”汐说着，看他的神情，也确实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是有什么麻烦之处吗？”

这一块就不是墨泽擅长之处了。若是万家灯火林处的长老在，或许能秒懂汐在思考、顾虑什么。但这会对面坐的是自己，估计要让自己懂这难处所在，也要花点解释时间。

“也不算太麻烦。只是……时间。有个时间问题。”

汐的目光从仿似空无一物、实则有着被屏障所裹的酒盏处移开，转而看向墨泽处。

“差别点在里面的话，就得看到里面。而看到里面，我得撤去屏障。我左手边这只、中间这只，撤去就撤去，没有影响。但这一只……”汐示意了下比拟为梦溪状态、位于右侧的那只，“会影响。而且这影响会在瞬息间很快发生。”

“所以……”墨泽接话道，这短短几句，他已猜出了一些，“你想让我看到里面的差别，我得很集中精神是吧？否则就会昙花一现那样，立马看不到了，准确说，这时间会比昙花一现更短得多。”

汐点了点头，但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一微小的嘴处细节，墨泽还是捕捉到了。也是那么多年的朋友，再加上墨泽好歹也是山之主，有的事情，不用汐再明说，他也是能理解出几分来的。

这欲言又止……

墨泽嘴角一扬笑了下，但这笑中却无丝毫“笑”字本应有的笑意，只是透着严肃和微微的担忧。

“汐侯大人刚才是还有话说吧？”

“没的，别想多，墨泽。”

“我面前就别假装了。是有话要说吧，汐？”

“好像我有点想法，也瞒不过你。是有话说。刚才说的影响，会因人而异。”汐说得简短。正如墨泽能从他想说又不说中读出什么，他也能从墨泽方才那笑中读出彼方的大概。大概墨泽已经猜到了。

“会对梦溪有影响，还很可能是……很不好的影响吧？”

墨泽想到了“谎言”，潇身上的“谎言”，山一方的“谎言”。

谎言终归是藏不住的，只是时间问题。梦溪身上的，也不过是份“谎言”，带了她追寻至今的痴情的谎言，埋藏了她过往伤痛的谎言。

谎言破灭，假象撕开之时，里头的真实是已平复、还是更愈加地难以接受，这一点，估计是谎言覆下之时谁都猜不到的。谎言，说白了，或许也是场赌局吧。

赌着破灭的时间，赌着破灭时的影响。

“会有影响这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嗯，知道。”作为施术者的汐回道，平静若水，平淡亦如水。

没有微澜拂过的水面一般。但没有微澜之时，更能倒映出真实来。

“她……知道？”

汐微点头。

墨泽不再多语。梦溪的选择，假如有什么影响、后果，汐必定会在开始之时便说清楚。具体的影响，多深，或许是汐也料不到的，但可能的影响，他必定会比自己清楚。

那么，为何是此时来告知自己？

是因为梦溪离开了汐地界内的住处，主动去找那个人的转世了？但要只是这个，上次苕酒屋时就能直说。

还是……

“跟小颖有几分关联？”

汐极富深意地一笑。

果然，墨泽的话，是会联想到自家花痴那。也是，今晚来蹭饭，时间凑巧，虽说借着的这个机会，也是今天刚暗示了一波小颖身边的人、自己要在沂竹镇这边住段时间的关系。但巧合，确实并非纯粹巧合。

“有关联。这个关联，或者还是梦溪种下的。我跟你提过吧，苕酒屋那喝酒时，梦溪是让小颖转达我的，她去找那个人了。但小颖，她在这个事上的关联，她是被动的。更确切说，或许应该算是我在利用她身为人类的一些东西吧。”

“她看过梦溪的记忆？”墨泽已是猜到，“小颖掺和进这个事情，汐侯大人是具体怎么打算？”

“具体打算，真没有。梦溪的事情，我就跟这外面的吵吵嚷嚷一样，里头的人觉得安静，外面再吵嚷也没用。我做不了太多，自然也谈不上具体的打算。但也不想只那么眼睁睁看着迟早那一天的到来，任由那个不悦的结果发生而什么都不做。我只想增加可能性。”

汐的想法，墨泽已经清楚，先前就已提及，为“改变”铺桥搭路。有改变，便有可能性。这个意义上讲，小颖跟自己一样，都可以成为一个可能性的因素。

但……小颖作为一个人类，真有介入这隐世相连之事的必要吗？能成为某种可能性吗？

关切隐世的事情，墨泽对显世的那份防备之心，从未因自己的常年行走显世而放下过。虽然这说法也有些略显矛盾，但事实确实如此。

一边行于显世，有一份他自己对显世割不断的情愫；另一边，隐世的一切，又都让他始终对这个在意着、又是自己源起之地的显世，有着丝丝线线、实实在在的戒备。

梦溪的过往，老山主的曾经，一切有关隐世的事情，墨泽觉得还是隐世自己的居民自己解决来得更为妥当。

因为真正会对隐世上心的，始终是隐世这边的妖异。

这个事情，想来也是微妙了。跟显世走得近的自己，反而更不放心小颖作为人类介入；但素来都对人类没兴趣的汐侯大人，却是打算着一个人类的因素。

“小颖……确定合适吗？”

“合适。嬴郎也是人类。小颖也是人类。梦溪，我觉得她一路走来，也有一层是为人类排斥，加深了她心中的魔障。同样是人类的话，小颖，或许可以让她敞开些心扉。”

墨泽略一思索，还是挤出了那几个字：“确……信吗？”

墨泽这确信，实则有着他的两层意。一来，汐是否确定小颖掺和进隐世、梦溪这边的事情，如果真到那时；二来，小颖，作为一个人类，确实可信吗？

当然这两层意，他也不确定汐是否能全部收悉。他能读懂汐对小颖的在意。在意的话，有些话，自己说太白了或许也不大好。

“我打定主意的事情，你有看我反悔过吗？”

“确实没。”墨泽说着。心中想着的是，自己遇到的，还真都是一样喜欢执着下去的啊。

梦溪的执着，老山主的执着，眼前这位汐侯大人的执着。或者，也是应了那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己也是差不多吧。所以明知有些妖异间有微词，还是自我执着地住在这显世间。

“小颖，知道这事吗？”墨泽略思，再次开口问道。

“不知道。我没具体安排的事情，我觉得暂时不用跟她多讲什么。多讲了，反而她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心里头却会搁着个事情。”

汐看向了自己的手，凝视着并未拿着何物的手看了少许。是没有何物，但，曾经触碰过一个人类的泪。头一回如此近距离接触人类的泪。

而那泪，是一个人类，为一个并没有特别熟的妖异而流的。

也是这泪，让汐确信，对于自己的擅自主张，小颖必定是会帮忙的。

因为那，是小颖为梦溪而落的泪。不求利，不求名，也不求他物。是她在梦溪记忆中，只是单纯地触情而动、为梦溪而落下的泪。

“小颖那，放心吧。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墨泽。小颖是个好孩子。她确实是个好孩子。我擅自想着有必要时，把小颖也拉入梦溪的事中，可以说是我的擅自利用，但，这更也是我对小颖的信任。”

既然汐如此说，墨泽也没再就小颖的事情做追问。汐的动作，已经透露了什么。必定是发生过什么，让他如此确信的。眼前，他还是更在意梦溪本身的事。

今晚的桌边，确认小颖的事情，源头也不过是为了梦溪。

“那，汐侯大人，这桌上的酒盏可想好了如何处置？”

既然话题回转，那便离不开这术的展示，里面的区别究竟为何。以及，还有汐方才所纠结之处。

“前面是在想，但刚才聊了一会，我发现我空想想没用。反正都是绕不开的问题，直接简单粗暴着来更快。就是你那边，到时候要是没盯紧没看到差别我就管不了了。”

“哈哈，行。”

只见汐右手侧那只隐匿于原处的杯盏，于此之时，氤氲生起。水绿的些许氤氲，若是从一个无形的香炉中缓升起的炉烟。

不多时，氤氲便起了变化。原先似炉烟，缓缓袅袅，不疾不徐地扬着飘起。变化之时，却快得仿若一支疾穿而过的飞箭。

刹那间，炉烟的烟状尽失，转而已是另一般的模样。

泡泡，浮悬于桌面之上的数个泡泡。透明，但里头似乎又闪现着画面般。那些似乎闪过的画面，都是映着统一无二的酒盏样。

“这是……”

“如你所见，还没到看里面的。但这个是模拟了梦溪存放于我这处的记忆的形态。”

汐极为随意地弹动了一下近自己的一个泡泡。

“当然，酒盏嘛，就算有灵，都没化形的物件，其间藏着的记忆有限。这点估计你比我更有感触些。所以这些泡泡里头若有若无的一些画面、色彩，都简单干净，就酒盏自身了。下面的，你可要仔细留意了，墨泽。”

话音落时，一排三只的酒盏，屏障同时开始撤去。

虽然从始撤到屏障撤尽的时间还是极短，但墨泽感受得出来，汐已经有意放慢了这速度，好让自己能多看明白些。

这放慢后的速度，所耗的须臾时间，也确实是足够墨泽看清的了。

极快、极短的须臾之后，汐左手侧及面前正中的杯盏原模原样在那桌上安好。但右手侧那只……

那轻微的一声碎裂声……

伴随着的，还有墨泽心头也如被撕开了的一个小小裂口。这裂口，或许随时都会被撕扯大般。

完全碎裂，唯剩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碎片瘫卧在了那处的桌面上。

杯盏已碎。

而其碎了之后，也是刹那之间发生的事情，原本于桌上放低悬浮着的泡泡，也似追随杯盏陪葬般纷纷破灭。

虽只是杯盏的比拟，但这简短时间内，却已是一盆冰冷冰冷的水倾覆在了墨泽心上。

梦溪……

“刚才的，你看到了吧？里头的差别。”汐开口问道。

此刻墨泽的心情，不用明说，汐也能猜出个几分。但情对情，理对理。此刻还是“理”之时，不是光顾着情、忘了背后客观事实的时候。

墨泽只是沉默地点了下头。

是看到了，碎裂的那只酒盏，屏障之内，是被压缩成了小蚂蚁般的大小。若是人类的话，就算没瞬息的时间限制，也估计未必能捕捉到桌上有小若如此的一点。

“看到了就好。我解释下吧。”

汐从椅子坐正身来，随手把左手侧完好地杯盏往中间移去。移动之时，那已成碎裂之物的杯盏也被吸引着自动回至了中间那只身上。

也是短暂的瞬间，三盏重合一。本就一只，虚幻而分，此刻只是再合归一体而已。

只是，原来分出的里头，一只已损，这三盏重归后的酒盏也融合进了这部分，没法完好无缺。

虽饮酒无事，并不会出现渗漏的情况，但重合后的杯身上已满是裂纹。

汐便用这只酒盏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此时，正需要这样一杯，来缓和下略显僵硬的空气。

“对不住了啊，你家这杯子……算是被我整坏了。”

“无事。”

“你也来一杯吧。你的心事都写在你眉宇间了。反正该来的，躲不掉。但至少，知道了，可以未雨绸缪。”

汐说完，又一次靠回了椅背上。慵慵懒懒之间，有份闲庭散步的淡然，也有份对世事的未曾放任的静观。

“刚刚碎了的那个，里头的状态就如梦溪现在的状态。记忆从未消失过。其他两只只是屏障隐匿，里头之物未曾变化，是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唯独碎裂的那一只……”

汐轻晃了手中有着诸多裂纹的酒盏。

“它的里头之物是有变化的，被压缩至了足够小。本物缩小，屏障加之，可想而知，中间空隙的空间就愈大。这空间假如比拟为忘却记忆的效果的话，自然是愈强。”

“但是，一旦屏障失效，不管是什么原因引发的。那既是隔离、又是保护的屏障消失，里头的物品就势必需要还原成原状。这中间，极短时间内迅速恢复，承不住的就是如此，玉石俱损。这也是我前面说我觉得梦溪钻牛角尖的原因所在之一。”

“是……宁愿……玉石俱损吗？”墨泽低声语着。这几个字对于他来说是种痛苦，宁愿玉石俱损的决定啊。

但对于自己来说，对梦溪，也如是吧。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有机会一试，只要梦溪安好，那么又何畏损失什么？

然而，转念一想，墨泽却猛然发现自己竟比梦溪更来得怯懦。

何惧什么？自己，还真有惧的东西。

所惧之物，便是所在意之事、之人。

如果说梦溪最在乎的唯剩那个早已转世的人类，可以义无反顾。

那么自己所在乎的相比之下，或许有些奢侈了。

山一方，梦溪，还有……朋友，比如眼前这位友人。

都在乎。所以三方的牵扯下，自己原来终归是没法做到梦溪那样的决心的。因为只选了一样去义无反顾，那么另外两样，说不定会崩坏。

这任意一方，却都是他想要好好维续的。爱恋，责任，友谊。任一方都不想因着偏颇而失去。

所以，梦溪……

“虽然无法如你追寻那人那般的执着，我有我这边的羁绊牵连。但是，梦溪，我愿为了你的安好，尽我所能地去执着，哪怕你并不会知道丝毫。”

墨泽暗自在心中，对那个始终住在心头、唯他可见的“梦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