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竹镇郊的雾白茫茫的一片，依然是散散薄薄。

充满了雾的空气，也蕴满了细小至极、可沾衣一身的水珠子。

如果没有头顶那轮明亮的月照着，更有种错觉，这是一个雨夜。江南的雨夜，雨色润如酥，小雨细密若牛毛万千浮于空。

坟山就是被这白色的雾包裹着。但进了坟山，“蝙蝠”匿身之处的松林内，露水是有不少，但雾气却是稀罕的、丝毫没有蔓至这里。

如坟一样巍然不动的山，如坟一样、寂静格调下的山。

松间，那未被察觉的漆黑的眼，正凝视向前方。说话声暂时还是听不到的状态，不过幸好今晚这场池塘上、鬼门前的“戏”也才开场不久，不至于错过精彩部分。

双眼的视线，笔直往前，密集着的松树、入夜成了黑色的松影，极为巧妙、又巧合地竟躲开了这“蝙蝠”笔直视线的范围内。

林间无雾，视线所集半山腰的这处池塘上方，却是雾气一片。

红色的廓影，窈窕如斯；有蓝色鬼火燃着好似衣服末端的廓影，又散着年少气盛之态。

一红一蓝，其后同鬼门之间，方才已追随着这两抹极具辨识度的颜色，多出了不少看不清轮廓、更别提样貌的影。

也是从鬼门过来的啊……鬼魅吗？还是……只是普通的亡魂？

实为接引者的“蝙蝠”，双眼一眨不眨，紧紧地盯着那红与蓝后头的一大片模糊廓影，试图辨认出其中某一样般。

亡魂鬼魅，大的来说，都是同类。但细着来说，也有区别。

人死、肉身去。其魂初不过亡魂。若有思念甚者，又念不及执念，则为鬼魅。或有亡魂久者，吸日月精华，集气于魂，久可触物移形、以念动力者亦可成鬼魅。

亡魂也好，鬼魅也罢，也大致的，有着妖异身上妖力类似的东西。毕竟都是人从显世亡逝后所成。人本身就是天地间集灵气最甚的，死后要有些异能、是比平常动物植物类修行更容易获取的。

但仅这两类内相比的话，亡魂大概还属于懵懵懂懂，没领悟到精华，还基本不能运用些肉眼凡胎看来、或异常或非异常的本事的。

鬼魅，则不同。运用娴熟度暂且不论，但多少还是领悟到了些的。

该离开显世时，被正常接引走的，这种鬼节的日子、又可穿过鬼门的，大体来讲，这些鬼魅算是有正当规矩约束着，不大会做些出格的事情，也不大会堕入鬼道、脱离投胎轮回之路。

但也有些，该走不走，不知道该称是孤魂还是野鬼好的，也算是有过鬼魅的阶段吧。但这阶段对于他们来说，极短，随后便堕入鬼道、跟妖异之类无异了。

这一类的，沂竹镇上游荡了那么多年那个，现在是叫“玄鬼”这名字吧，就是这类无疑了。

虽然没跟那叫“玄鬼”的直接打过交道，还轮不到他接引那家伙的魂，那家伙就已经成为非人类了。

但这会的“蝙蝠”一边盯着池面上貌似到天明也散不去的雾，自己也不知为何、就这么无缘由地联想了过去。

要是那个叫“玄鬼”的在，说不定，他倒是可以混进这一片里面哦。这些从鬼门穿过来的，除了红色那女人，下方世界三途河那的气息极浓、跟人类魂灵绝无关联外；其他的都大抵要么已经堕入鬼道的、要么感觉也不远了的，跟玄鬼的性质挺接近的。

不过嘛，要真是那家伙能打入这片雾中来者的内部，是会成为沂竹镇这方地界本地的真卧底，还是会怎么的倒戈相向，还真说不好。

这么想着时，“蝙蝠”倒生出了好几分的期待，有朝一日，要是那玄鬼，跟眼前这些人物有接触时，自己可一定不能错过这未知数满满的好戏。

不过，这会嘛……

雾色不散，朦胧中的影不过成了些许乱洒上的深色而已。

一瞬，雾中红蓝两位身后的一帮明显小喽啰中，有一位的面容赫然映入了“蝙蝠”漆黑的瞳眸中。

那是个戴了面具的鬼魅。面具不过是传统印象中，鬼应有的狰狞态，红面，也没特别稀奇的。世人怕鬼，会因貌而畏的多。说不定这鬼，也是出于这想法，想让世人畏惧才戴了这面具吧。

但真正应害怕的鬼……怎么可能长这样？或姣美、或可人、或亲切和蔼的皮相，披着那样无害的皮相，笑容可拘间，干出些可怕的事情，才是真可畏。

只那一瞬清晰的映入眸，下一个瞬间，“蝙蝠”本来极具灵气、漆黑到自带点光泽的眸一下便没了神采，只是呆滞地盯着前方。蝙蝠的身体没有动，有如被冻僵了、又被冻在了那根松枝上一样。

而另一边，方才清晰地映入过“蝙蝠”眼中的那位鬼魅，面具之后的双眼却一阵寒光闪过，比先前增加了不少的机灵劲。

“哎呀……哎呀……真的可以听到了！机智如我！哈哈哈……好久没用，都差点忘了自己的本事那么大的了。”真容藏于那红面具鬼魅内，如是在脑中想着、自豪着。

红面鬼魅左右看了看，浓雾里头看左右的其他鬼门来的鬼魅倒是清楚得很，就跟雾是虚假不存在一样。但这些鬼魅，基本也都戴着各式的面具。

前方，是先前在松林里时就透过层层雾气见过的红蓝两抹颜色的正主。这会换了个角度看去，也更近距离了，清楚了太多。

没错！这会的红面鬼魅，已是“蝙蝠”的本体——沂竹镇的亡魂接引者。

刚才那一瞬间的看清，并不是雾真的变稀薄了、或者其他什么的了。而是这位亡魂接引者的能力。只是他自己的能力。这个本事，他还从来没开口跟任何人提起过。

接引亡魂者，可引魂，可捕逃魂；也有强者，可做魂与魂的移魂，但只限于不同的人类魂灵之间。能灭魂的，当然是接引者里面没有的了。要有这本事的，基本都是下方世界里头有点层次的，不可能让有这能耐的随意晃荡在显世间、接引魂灵。

但沂竹镇这位，却是个例外。

接引者会的，他自然会，不过是听话的引导下，不听话想逃的追上了让其乖乖听话、接受引导，小菜一碟。

而至于移魂，他的能力，还没强到可以做两个不同的人类魂灵间的互换，更别说是多人间的。但他可以做的事情，是其他接引者、或者说整个下方世界里都鲜少有人可以做到的。

借任意亡魂鬼魅的魂体，让自己的思想窜入，或者更确切说是让自己的真魄进入，尔后受自己控制。被控者，不会自知。但被控者所视，便是他所视；被控者所听，便是他所闻。

且，他能同时控制的，不止一躯，目前可以最多控制三躯。未来会不会再有进步，他自己也没底。

刚才的红面鬼魅一瞬的清晰，不过是他想到了自己还有这个久无勇武之力的能力、那一刻驱动而使的。

旁人无法发觉，只有驱动这能力的他自己知道。思想意识成功窜入那鬼魅的魂体内，启动的条件，一个对方不是那种较自己过强、自己没法钻空隙的；还有一个便是清晰映入他的眼帘。

映入眼帘，也并不是常人理解的看到。若按常理的，这会就有雾包裹着池塘，从常态角度，压根看不清，不存在景色清晰映入眸间这种事情。

对于沂竹镇这位引魂者来说的这个条件，是无论中间隔了几堵墙、还是隔了几条街，只要他的意识不被抵挡，只要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的须臾，拖离本尊躯体的魄识、可以在这须臾间看到物色到的对象就会生效。

雾再浓，还能厚实过没有一点透明度的墙不成？

方才，那红面映入“蝙蝠”眸间的清晰，便是条件发动时。此时的红面具鬼魅，其本尊的魂识已完全被这无意间侵入的引魂者魄识所压制。

刚才再多控制几个，可以多方位看清、听清，其实沂竹镇的引魂者也能做到，那样估计还能更好。

现在只借了这一个鬼魅的魂体，置身在鬼门散出的雾间，声音确实能听到了。大概这雾不仅是障眼法之类的，还是一种类似于结界的存在，远不同于常见的、固定边沿范围的结界，能把声音也阻隔在这朦胧结界内。

类似于结界，却也不全是。若真是结界，那坟山内的山风必定是无法这般、径直地拂过池面的。

这会间歇性的，就有风吹拂而过。虽不算大，没法吹散了雾，但风的力，让池面三位一看便是主人公间的交谈声断断续续的、有好几处听不大清楚。毕竟他们说话时，也不是扯着嗓子特意大声说的。

这雾嘛……

附着在了红面具鬼魅身上的引魂者想着。

也不排除对雾内部声音传达也有些干扰，估计十有八九还是有些影响的。屁股决定脑袋。这些不过是后头跟着的小喽啰，就算有点本事，位置就不是大佬的位置，有些大佬决定的事情也没必要一定得让他们知道。这雾内部也有些声音的干扰，这样理解也就不意外了。

反正，最后实践的结果，“蝙蝠”的真实内里——沂竹镇上唯一的引魂者，只借用着控制了这一躯的鬼魅。

这帮离鬼门最近的众鬼魅，其实就算有那么几个自己打不过的，也不过是些有点能力的杂碎，但另外池塘上的三个，才是让他不敢太过轻举妄动的存在。

只控制一个，可以保证不被发觉，要是多控制几个，还真不好说。

特别……那抹红色的身影。

这会那位有着三途河畔艳红彼岸色彩的女子，已给自己化出了一把跟池面铺满的鬼火蓝彼岸、一样质地和色彩的座椅。

从这个角度看去，因为座椅椅背遮挡的缘故，可看到的红色少了很多。但那头长发，一举一动，那身姿……

引魂者借着红面具鬼魅的视角看着，发痴般地凝视着……

一人之下……地界……墨泽大人……

几个关键的字词还是飘进了耳里的，但是注意力却不知为什么，总是不由地随着这红裙女子游离而去。

前面在自己化的“蝙蝠”躯体里，雾的遮挡下看不清容颜；这会方位的限制上，也还是看不到那位女子的正面容貌。但光凭着已看到的一切，就已经可以猜测出必是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子。

只是……为何会那么在意？

只是因为这份猜测的容吗？

不是的。绝对不是的！

引魂者仪态上假装着被自己控制了的鬼魅，没什么异样、不过跟边上的众鬼魅一样，看着前头的追随者而已。耳朵依然也记得这趟的目的，多少还是断断续续听进去了些，大致知道了事情。

不过是有人对山、水的地界划分，对汐侯大人当年的当年、同早已不在了的老山主做下的约定有新想法、新年头了而已。

但注意力……集中不了。没法完全集中，总是往那红衣女子所在处聚集而去。

好熟悉的感觉。

像那抹永远的黄昏，像那片永远铺满了红色曼珠沙华的河畔。

像……

只是因为下方世界那片景象吗？

彼岸花开，花开彼岸时，花叶永不相见。有花时无叶，有叶时无花。

突然的这两句，窜入了思绪中。

而伴随着这窜入的句子，引魂者的意识中还窜入了另一个景象。

一位女子，也有如前方那位红裙女子一般窈窕、美好身姿的女子。只是穿着的是一身漆黑的裙子。漆黑也衬得其肤更为白皙。除了这黑同白，鲜明的色彩对比外，其容貌并没有在这窜入的瞬间让引魂者深深记住。

黑白色外，唯一印象深到彷如刻入了魄中的，是那双红瞳。那双红瞳中，也让见者会联想到三途河畔那片黄昏同红色交错、交融的景色。

不，不只是联想，而是那双红色的瞳中，就藏了那片仿佛亘古未曾变过丝毫的景！

红色的瞳死死盯着引魂者。愈发靠近，那黑色的睫毛都已能一根根数清。但彷如含纳了那方三途河畔景致的瞳，却依旧没有变化。

清澈、平静。过于平静的平静，反而……令人生畏。

引魂者的魄识见着逼近着自己、紧盯着自己的瞳，猛然惊了一下！

这一惊，松林那处的“蝙蝠”漆黑的眼中又瞬间重拾了极富灵性的光泽。

那红面具鬼魅，自己的意识没了压制，只是摸不到头脑、极为迷茫地看了看左右两侧的鬼魅，也没当回事。兴许只是走神了会，反正老大也没交代什么，不碍事。

众鬼魅前方处的红裙女子，红磷，优雅的坐姿不改，只随意地回头瞥了眼红面具鬼魅所在处。也没太过在意，就又转回了头去。虽然她是隐约间察觉到了什么跟自己有牵连的东西，才回了下头的。但她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是那样东西。

“刚才……那是什么？”“蝙蝠”的眼神极为冷静，暗自想着。

刚才不淡定地一惊，自己被踢回了这化形为蝙蝠的躯体内。但那双眼，到底是什么鬼？

分明就不是实际出现的，只在自己的脑中。但那虚恍出的红瞳、黑裙女子，又那么真实。而且，为什么自己记忆中从没出现过这样一个女人，刚才脑中却会凭空出现，还那么清晰？

引魂者有些不解。但不过虚恍的影像，还不至于让他因为这么点小事情就一直大惊小怪下去。刚才被惊吓到了，魄识被踢回来就已经算是自己很丢人的事了，其他的嘛，要是真意味着什么，等那份意味的东西需要面对时再说呗。

这会……

“蝙蝠”的眼看向那片为雾缠抱着的池面。看样子没被发现，刚才这被踢回来的非正常结束。

松林里面果然听不到丝毫里面没结束的会话。能看出的廓影也是老样子，不过是雾里头的颜色、边界模糊着。

但要故技重施，再做一次凭依，风险还是大了些。刚才那一下，再去控制个鬼魅，怕是被发现概率会增加不少。

第一次可以不察觉，同类的事情、在极为接近的同一个时间段内连续发生……就怕有个万一。

那个穿红裙的女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吃素的。自己这能力，对人类的魂有作用。那女人，不管是怎么样的关联，肯定非人魂，跟下方世界还有点关系，要不然自己不会老是看着她想到三途河畔。光是红色，这世上红色多了去了，还不至于让自己这样。

凡是跟下方世界有关的人物，亡魂鬼魅什么的，都是日常的接触。对人类魂体有着比一般妖异类更多的敏感性，要再次启动刚才的技能，这红裙的女人估计是最大的变数。

算了，算了。今天就先撤吧，悄咪咪的。反正大致的关键事情也算听到了。

地界啊……

汐侯大人，今年份，还真是大丰收了。对人类不感兴趣了那么多年，却跟个人类女孩搅和上了。还有这跟两位老友，都有些关联的东西。有趣！有意思！

漆黑如夜色本体的蝙蝠，随后便化成了极其细小的、一窝蚁群大小的黑色粒子般之物，彷如被风吹走的细沙粒，往坟山外的东面而去。

离去之时，他还是相当放心的。雾里头的会晤，毛估估还要点时间。

他是看不清雾里头的动静，但刚才在雾里头，往外面看，也没比从外到里看清晰到哪。

这会他身处的地方，松林，夜里本来就是黑乎乎的，不容易看清里面的动静。在不清晰的时候，还要捕捉到漆黑里面的漆黑，那更加不大可能。再说，他那么谨慎，没发出声音，就更不会被里面今晚会晤的角色们发现了。

黑沙粒组成的小群落，若被风吹走，但实则是引魂者自己随着意愿往那方向去的。沂竹镇的方向。

该去做自己本职内的事了。还要接引那位钱女士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