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倾泻着自己的热情。

汐拐进小巷，沿着石子路向前走去。那是陆筱颖从小走到大的巷子，见证过她的喜怒哀乐，见证过她每一个春夏秋冬的足迹。

两侧风雨刷洗多年的灰白墙壁，满满都是岁月划过的痕迹。墙角的些许野草，墙面上浓绿色的爬山虎，在蝉鸣的对比中显得格外安静。

看着这条再普通不过的小小巷子，汐却仿佛看到了陆筱颖的影子，总是想起她看着很安静的样子，偶尔还傻傻的，偶尔却感觉深沉、有些许孤单。

明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小孩而已，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在意。动不动就容易脸红，还会犯花痴，但是熟了却能无拘无束地聊起天南地北。仔细想想，其实长得也还不错吧，之前好像没认真注意过。

汐想着陆筱颖，不自觉地轻轻笑了一下。

还没走到陆筱颖家门口，就听到她妈妈在说这狗是怎么了、这两天那么奇怪。而拴着狗链的小黑在门口不停地走来走去，焦躁地发出低沉的“嗯~嗯~”声。

这时，小黑看到走到面前的汐，顿时停止了焦躁的踱步，略微紧张发颤地向后退了几步。而正在做家务的妈妈并没有留意到什么，继续忙碌着。都说动物的眼睛可以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对于陆筱颖的妈妈来说，这会家门口除了小黑就是空气了。

“看样子，你还记得你的小主人。”汐说着蹲下身摸了摸小黑的脑袋。一阵若有所失的感觉突然涌上汐的心头，平常总是喜欢摸陆筱颖的头呢。

汐站起身来，冷冷地叫了一声“水璃”。

穿着襦裙的女子立刻出现在他面前。今日的汐透着一股寒气，水璃战战兢兢地行了个屈膝礼。

“汐……汐侯大人。请问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妾身做的吗？”

“小孩离开多久了？”冰冷的语调像是要把空气冻结。

“是那个叫陆筱颖的人类女孩吗？”水璃刚好对上了汐的眼神，急忙低下头躲开去，略微想了下，“今天应该是第三天了，她是周五早上出门的。”

“嗯。”汐略微沉思了片刻。离开时间还没有特别长，虽然至亲已经忘了她的存在，但她的狗还记得。动物的灵性相对成年人类强，那应该还来得及。可以做到让人短短几天时间遗忘的，估计是遇到了有点妖力的妖怪吧。

水璃看着沉思中的汐，不安地说道：“汐侯大人，妾身不知道您对那个人类的女孩如此在意。妾身还以为只是人类平常一样出去几天办事情而已。妾身……妾身应该早点……”

还没等水璃说完，汐抬了下手。水璃立刻乖乖地安静地低头站在一边。

只见汐意念一闪，一点水绿色的光浮现在空中，变幻摇曳的光中好似隐藏着一朵娇嫩的莲花。

“赤潋，帮我打探下最近跟我走得近的那个人类女孩的踪迹，一有消息就通知我。先看看这一带附近山林里有点妖力的妖怪。”

“是，汐侯大人。”光的另一端传来一个听着就觉干练的女声。

再一次意念一闪，水绿色的光芒从空中消散了。

估计这次山隐展开了不小的结界吧，想让至亲忘却一个人的存在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大概还要让小孩等好一会。

汐这么想着时，无意中瞥见这会正端坐在地上，焦切又略带害怕地望着自己的小黑。那么爱主心切，汐决定等赤潋传回消息也带着小黑一起去。小孩见到自家心爱的狗，应该也会放松点吧。

再怎么对妖怪感兴趣，再怎么喜欢关于妖怪的书和传闻，终究她还是人类。当发现最近相处的人确实是非人之物，应该还是害怕居多吧。想到这，汐对于找到陆筱颖后如何面对竟有些忐忑。

不想那么快失去，但也许找到了才会失去得更快吧。

【二】

最喜欢盛夏的时节。

这一大片连绵好几座山丘的松树，在这个时节里总是散发着浓郁的清香。那种松树特有的浓浓清香，饱含着夏天的热情。而山林里的阴凉，又仿佛形成了反差美。沁人心脾，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最喜欢这个季节，最喜欢这个季节的山林，最喜欢在这个季节的山林里安静地睡觉。

耳畔突然传来窸窸窣窣、极其细微的声响。是山林边缘踩踏过地面上枝叶的声音，正朝着山林的方向靠近。

松树间的微微林风，轻柔地拂过毛羽。风中夹杂着人类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两句人类的轻声细语。一个、两个、三个，是四个人类小孩的气息。多么舒服的熏风啊，可惜竟然被这几个人类的出现毁了。

潇睁开闭着的双眼。敏锐的听力，让她不用亲眼看到也能清晰感受到即将进入这一大片山林中的闯入者。她轻盈地落到地上，转了转脑袋，双臂展开大大地伸展了一下。一双明亮深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切，又是讨厌的人类。”她不屑地独语道。

距离最近一次人类踏入山林已经五、六年过去了吧。但这种讨厌的情绪非但没有因为时间的流淌有所缓和，反倒是有所加剧了。每次感受到人类的气息，就仿佛早已愈合的曾经左翅上的伤口再一次撕裂般隐隐作痛一样。

那是她许多年前的回忆。那一次夏夜里的飞行，明月，星空，她用自己最原始的鸟类形态在暖风中翱翔，寻找那一晚的猎物。然而突如其来地，竟撞在了两棵树之间看似没有障碍的半空。

是一张网，竟然是可恶的人类为了满足区区一己私欲布下的捕鸟网！

网上的丝线纠缠住了翅膀，锐利的爪子也一下就被网抓住了。惊慌失措之余，她用了自己的妖力才得以从那张讨厌的网上挣脱出来。但左翅却也在挣脱中不小心被自己锐利的爪子划伤了。

虽然伤得并没有很深，但那一晚留下的更多的是心痛与仇恨。当她挣脱出捕鸟网后，蹒跚了下落在地面上，化为妖的身姿。

在自己同族中也算极其稀有罕见的一对深蓝色双眸在月夜下闪着寒光，这是她化妖后身体变化形成的眸色。

眼前，她所见到的是那张网上不少企图挣脱却未成功，在网线中身体被束缚扭曲，挣扎至死的鸟类。一具具同类的尸体挂在空中。她仿佛能感受到这些同类至死前的痛苦、哀嚎、无奈，挣扎到没有力气、最后只能绝望地死去时，那无比寒冷如同掉进深渊的凄凉。

心一阵阵地搐动，她朝着明月声嘶力竭地发出自己的怒吼，嘶吼中是说不出的伤痛。眼角两行清水沿着脸颊滑落。她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擦过右眼流下的清水。这就是人类所说的泪吗？第一次落泪，但宁愿没有这个第一次。

她左翅上的伤口没多久就愈合了。但心里埋下的伤却未曾愈合过。尤其在她多次见到过类似的捕鸟网，以及那些被无情抛弃的动物幼崽、那些对人类忠诚却被杀死的狗临死凄凉的嘶嚎时，更是加深了对人类的仇恨。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然而人类这种并不为果腹、只是为了纯粹满足餐桌上一时的味蕾盛宴，而无区别的残杀在潇的眼里又何曾是适者生存之道。

自此，她再也未曾靠近过人类居住的地方，也不再允许人类踏足她所栖息的连绵几座山丘的松林。只要有人类踏足，总会受伤，抑或被山隐、消失在山林中而山林外的世界却也不曾记得此人的存在。

她一直认为后一种让外面的世界遗忘这个已消失于山林的人的做法，自己已经足够仁慈了。无法遗忘所带来的那种失去的痛，对于尚留存于世间的人来说才是最痛彻心扉的。遗忘了反倒轻松吧。

这一次，这四个人类小孩该怎么处理呢。哪怕是人类的小孩，毕竟也算是幼崽，若是无意闯入的或者只是惊吓一下她们，让她们尽早离开吧。她思索着化为自己鸟类的形态，贴着地面飞过松树林，没有丝毫声响。

四个人类小孩踏入了靠近边缘的松林。一个高个子扎着马尾、被称作柚子的人类手里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透着死亡的气息。潇皱了皱眉头，继续静静地观望。

潇看到她们把篮子挂在了一棵够得着枝丫的松树上。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她重新化为妖的身姿，浮于半空，轻轻掀开盖在篮子上的手帕看了一眼。反正只要自己无意，人类是看不到这样身姿的自己的。

篮子里是三只小奶猫，仰着头僵直地保持着好似嗷嗷待哺的姿势。一阵莫名的火焰在她心里升腾。

“绝不会让你们离开这片山林。”

潇的怒火带动着自身的妖气。瞬间，浓雾弥漫，而山林外围也是一层厚厚的结界。

她看到人类小孩转身正欲离开山林时的诧异、胆颤、害怕。

“没事的。我们刚刚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再从那边走过去，肯定可以出去的。”是那个短发小孩。

潇冷冷地看着这四个已成囊中之物的人类小孩。看着她们依偎在一起，想要离开却终不得果；看到她们在浓雾中走散；看到她们在被时间感、被饥饿感遗忘的结界中，盲目紧张地行走。

时间已经过去两天了。结界外，周日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山林，所到之处的绿意上立刻泛起一层镀金的光辉。潇浮在山林上方，闭着双眼，大大地吸了一口清晨无比清新的空气。臂膀上棕褐色的翎羽也如同这片山林，镀着一层薄薄的金色，在风中微微颤动着。

她落回结界内，轻轻地踩踏过落于地上的松叶。那四个人类小孩差不多也要开始透明化，慢慢消失在这片不属于她们世界的山林了。到中午应该就可以结束了，然后又可以恢复往日的山林。想到这，潇不由自主地开心笑了。

她去看了看那个被称作柚子的人类小孩，手上开始已经有所透明，神志不清地在山林中游走。精神虚弱的时候，在这种强力的结界里出现幻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她又去往那个短发的小孩处，貌似是被她们称作小颖吧。也是一样的情况，只是她在幻觉中走向的方向正好是一处小断崖。是先掉下断崖，还是先化为空气，反正结果都一样。至于另外两个小孩，这会也在山林中神游，貌似胆子并没有这两个那么大，并没有特别大的兴趣。

潇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去睡觉，等一觉醒来就没有人类的气息了。然而此时，这个短发小孩的右侧却传来猫叫“喵~喵~喵~”。急促的猫叫，把这个叫小颖的神志拉了回来。

潇诧异了下，怎么会有猫。她定睛一看，是一只黄色的独眼猫，但并没有实体。看那样子已经逝去很久了吧。必定是有什么格外牵挂的事物，才会仍然驻足在世间，此刻才会以魂魄之身出现吧。

她转头看了看那个叫小颖的人类小孩，答案就是她吗？就在这转头的瞬间，她看到了人类小孩眼眶里流下的泪。潇呆滞了几秒，用右手想去触碰自己的右脸，尚未碰到动作却停在了那里。她想起了那一晚，第一次泪水划过的情景。此刻，她犹豫了。

一猫一人在山林中行走。潇一直以妖的姿态不紧不慢地跟随着。猫带领着这个人类回到了那棵挂着篮子的树。独眼猫朝着人类小孩最后叫唤了一次“喵”，便消散在空气中了。那一声叫唤中，带着无尽的温柔，是最后的告别，应该是安心地走了吧。

而那个人类小孩想去拥抱那只独眼猫，却最终只能一个人跪倒在地上不停抽泣。

潇抬头看了看松林上方错落的枝叶。这个人类必定跟这只猫有过很深的羁绊吧。沉默许久，她撤去了结界中部分妖力。

浓雾依旧未散，但那四个人类小孩的身体都在从透明状态中慢慢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