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五年，十二月三十，夜。

东江米巷怀恩宅，有泪有笑有别离。

向琬婷赶在年夜饭前，逮着李小宝揍了一顿，理由是没挨过揍的孩子人生不够完整。

夏霆拍着胸脯保证，李成栋、向琬婷重入轮回之后，他会承担起教导李小宝的重任，令其成为一个时光都无法磨灭的朱明英主。

向琬婷弱弱的问：“能换个人吗？”

夏霆先指着潘承裕定义“败家子”，又指着张道行定义“老油子”，然后才痛心疾首道：“有我这样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在，你们就放心的去吧！”

李成栋看得很开：“别想那么多，儿孙自有儿孙福。谁是前世，谁是后世，真不好说。或许这一世才是我们种的因，那场山河破碎下的我们，才是果。”

程伟一阵恍惚之后，频频点头：“李哥言之有理，确实有这个可能，未来还会再相遇。”

离情别绪顿时淡了不少，人总是习惯性的往前看。

无人不醉，倒地方休。

李成栋走的无声无息。

向琬婷凌晨醒来时已是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正旦，她紧紧捂唇哀哭。还有十六年要等，孝康敬皇后张氏是北直隶河间府兴济县人（河北沧县），生于成化七年，成化二十三年选为太子妃，同年九月，太子朱佑樘登基，十月，立其为皇后。两人十八年如一日，笃爱，宫中同起居，无所别宠，有如民间伉俪然者。

千古一帝，只此一后 。

乾清宫西北角，一墙之隔储秀宫。

程伟抱着程圣君站在墙头，一直注视着某座偏殿。

“太顺利了。”程圣君皱眉道。

“历史本该如此，有变故也是将来，现在只有道录司左正一孙道玉幸进，道佛肆虐始于成化十一年。”程伟说。

“朱见深现在有心无力，正一派第四十六代嗣汉天师大真人张元吉杀人案还未了结。”程圣君轻叹，“乱已起，蓄势待发。”

程伟把目光投向三千里外的龙虎山。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曲阜孔家、龙虎山张家在华夏历史上源远流长。

王朝兴替，走马观灯。

孔张两家，雷打不动。

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朱明初立。

龙虎山再度改弦易辙，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入南京朝贺。

太祖朱元璋先给一个甜枣，赐其银印、制授“正一嗣教护国阐祖通诚崇道弘德大真人”。

紧接着又挥舞大棒：“天至尊也，岂有师乎?”

于是，除龙虎山张家“天师”称号，改授正一嗣教真人，

秩正二品，世袭。

领道教事，一日赞教，一日掌书。

天师降为真人，也没什么，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平安，龙虎山张家千恩万谢的认了。

自此以后，遂成定制。

偏偏成化五年，龙虎山张家陷于惊涛骇浪之中，随时都可能覆灭。

源于四十六代正一真人张元吉、屠戮四十余人的控告。

举证者、控告者乃龙虎山张家旁系，是正一真人张元吉的堂兄张留焕等人，因自度必死其手，赴京告御状。

罪名很大，俱属实，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僭用乘舆器服，擅易制书。夺良家子女，逼取人财物。家置狱，前后杀四十余人，有一家三人者，妇孺无免。”

大部分受害者都是龙虎山张家旁系，是张元吉未出三服的族人，递状人张留焕则是‘第四十五代正一真人’张懋嘉之弟、张懋锡之子。

源于不公，源于欲壑难填。

自第三十七代张天师开始，龙虎山一直是兄弟相传：三十七代张与棣、三十八代张与材。三十九代张嗣成、四十代张嗣德。四十一代张正言、四十二代张正常。四十三代张宇初、四十四代张宇清、四十五代张懋丞。

张宇初、张宇清、张懋丞（代张宇珵）算是兄终弟及，但张懋丞干了件出格的事，儿子张留纲早逝，他有意以十岁嫡孙张元吉为第四十六代正一真人。把张宇初、张宇清的高风亮节当做驴肝肺，一煮了之。

孙继祖业，在龙虎山天师道历史上，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正统十年（公元1445年），作为第四十五代正一真人，张懋丞向英宗朱祁镇求助，改兄终弟及制为嫡长子继承制。

两人关系太深、太远、太紧、太密，还有救命之恩横亘其中。

“宣德四年，宣宗朱瞻基命张懋丞传太上延禧箓建延禧醮于大内。同年四月，陪祀太庙。赐诰授正一嗣教崇修至道葆素演法真人，领道教事。

宣德五年，春，入贺万寿节，命分献东镇坛俾醮于仁智殿。

宣德六年，再次入觐，命分献星辰坛醮于内皇坛，有尚方八宝金币之赐。同年四月，陪祀太庙，礼毕，特遣中官护送还山。

宣德九年，春，命醮于灵济宫。

同年三月，会青宫（时太子朱祁镇）不豫，召入治而安之，上悦，赐冠剑衣舄，命分献风云雷雨坛，命保安醮于大德观，复有金币之赐。

正统元年，英宗朱祁镇即位，改元，入贺。命修升真大斋于本宫。

正统二年，元月，俾分献风云雷雨坛。

同月，命传太上延禧诸箓建金箓延禧醮于朝天宫，赏赐有加。

正统四年，春，命分献东镇坛。二月，皇太后圣寿节建祝延醮于朝天宫，礼成，赐金币。

正统五年，三月，命安祀玄帝金像，醮于大内玄天祠。

正统六年，正月，命分献东镇坛吉祥醮于朝天宫。

正统八年，春，命分献星辰坛醮于朝天宫。”

英宗朱祁镇答应了，朱明皇权力压正一派宗法、教规，实乃两全其美之事，既能报救命之恩，又能彰显天子之威。

因朱明皇权对道统的介入，龙虎山正一传承出现了两种制度，嫡长子继承制和兄终弟及制，主支、旁系各执其据。第四十六代正一真人张元吉最终胜出，但争夺者对此极为不甘。

张懋丞之弟、张懋锡及其后人始终未曾心服口服，还有张宇初、张宇清的宗亲摇旗呐喊。

龙虎山正一派分崩离析，因张家的生财之道“符箓”私授一事，主支和旁系大打出手，天高皇帝远，宗法第一。

正统十年（公元1445年）时年十一岁的张元吉赴阙觐见英宗朱祁镇，得锡诰授“正一嗣教冲虚守素绍祖祟法真人”，领道教事，厚赐而还。

张元吉回到龙虎山，却饱受宗族欺凌，坏了规矩，谁都不愿忍。

这一劫，长达十二年。

英宗朱祁镇做了七年的阶下囚，于景泰八年正月十七复辟，正月二十一日改元天顺。

张元吉迫不及待的从龙虎山赶往京师，三千里路云和月，十天即至。

一对难兄难弟感慨相近、经历相似，都是和至亲相爱相杀。

同病相怜之下，英宗朱祁镇当年七月下诏，为张元吉撑腰。

禁诸人私出符筹敕：“正一嗣教冲虚守素绍祖崇法安恬乐静玄同大真人、掌天下道教事张元吉。

朕惟国家崇奖道教，所以微显阐幽，祝厘庇民，而助雍熙太和之盛治也。

然必本其源，斯能神其法。盖自祖宗以来，清理道教，未尝废也。

近闻各处有假借张真人名色，私出符录，惑民取财，甚非道教本源神法之意。

尔张元吉，乃故真人张懋丞之长孙。昔朕在御，已命袭祖职事。念尔幼孤，恐罹陷害，尝以劫禁约。

今复赐劫，俾尔亲族人等，并本山宫观道士，务要各循礼法，崇重敬信。不许欺侮侵凌生事，迨有仍前假尔名色，私出符箓，一体治以重罪。

尔宜清心勉学，祗承玄范，茂阐宗风，毋坠先业，尚钦承之，毋忽。故敕。”

然则，亲亲相隐不为罪，宗族之规不在国法之内，更何况只是敕令。

法不间亲，该怎样，还怎样，都是龙虎山张天师一脉，私出符箓不算罪，亦不算假。

曾经的少年已长大成人，悍然举刀，龙虎山血流成河。

而这一切的源头，是胆大包天、又似借体降临的第四十五代正一真人张懋丞，字文开、号湛然、又号九阳，其父张宇珵是张宇初、张宇清二位真人的胞弟，其母是号称明代第一谋臣的刘伯温之弟、刘陛的亲女儿。

张宇珵新婚之后在家中闲坐时，突有道人偈见，衣貌甚奇，自称重阳子，持菊花一株，且言：“愿假馆门下六十年。”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是也。

次年，明洪武二十年（公元1387年）。

张懋丞生于九九重阳时，菊香满人间，三日不散。四岁效作禹步，隐有雷声，人以为偶然，命其再步，雷辄大震。

禹步，即夏禹所为术，召役神灵之行步，以为万术之根源，玄机之要旨。因其步法依北斗七星排列而行步转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又称“步罡踏斗”。

想到这里，程伟冷笑：“七星续命灯？不知是哪一位将步罡踏斗改为偷天换日之术？”

程圣君想了想道：“不如趁这个时间去刑部司狱司看看，张元吉还在那待着。”

程伟摇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一去，他必死无疑。”

“请帝君过来一叙。”邀约惊碎夜色。

皇城北、地安门东、显佑宫上空忽现一道威武虚影，拱手前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