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东，跑崴子，一家只剩俩小子。姐姐换粮卖进了庄，爹娘饿死在半路上。”

一条旱路处处坟，总有新坟替旧坟，沿街讨饭，终归不是个事。

赵丰年和齐锦堂沿路向北走了一个来月，多亏了李庄给他们的口粮分量够足，不然这爷俩的结果，难以想象。

道上有个七尺来高的汉子抱着孩子哭，赵丰年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那孩子瘦得皮包骨头，肚子却肿得像是个气球。这年头又是闹饥荒，又是跑胡子，大清国国力衰颓，就是洋鬼子也想过来掺和一脚。天灾人祸聚到一起，老百姓是真的苦。

不光是孩子饿，人人都饿。口袋里的粮食都恨不得掰开七瓣就着凉水吃，谁有余粮施舍给别人？一路上的惨事见得多了，赵丰年的心也越来越铁了。

打那爷俩身边经过，赵丰年是停也没停，又一瘸一拐地追齐锦堂去了。

“我说齐老鳖，你这腿脚利索的，就不能关照关照我们这瘸腿的？走那么快干啥？是不是想扔下我，一个人把粮全占了？”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啥叫扔下你？你成天到晚只要脑袋沾上了地，保准睡到日上三竿，公鸡都叫不醒你！我要是想把你撇下，还用等到现在？”齐锦堂手里拎着个破麻袋，回身跟赵丰年说话的时候，也是一脑门子的汗，“再走个几百里地，咱们就到山海关了，只要过了关，好吃好喝的应有尽有，我还在乎你那俩鸟食？老子到了关东，就他娘的先来个酱肘子，给老子的五脏庙好好填填油腥！”

赵丰年撇嘴道：“你可拉倒吧，从打李庄出来，你就成日里念叨到了关东吃喝不愁，乾隆五年，大清封了关，有多少难民在山海关让那帮王八犊子清兵给活活打死，你不是不知道。别他娘的寻思好酒好肉了，先寻思寻思咋能过了关再说吧！”

齐锦堂一扬脑袋，满脸的骄傲之色：“你说的那是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我是谁？我是咱大清国正经的太医院医士，正八品的大官！那帮看门狗子敢拦我吗？他拦一个试试？我告诉你，山海关上头的守关大将曹将军，都曾经找你师兄我治过病，咱们再咋说也跟驻军有交情，他就是拦谁，也不能拦我！”

齐锦堂说完了话，把脖子一梗，晃晃悠悠地就往前面走。赵丰年听得眼珠子都冒了光，紧跑两步追上去，一把扯住了齐锦堂惊喜道：“哎呀师兄，没看出来呀，你这么厉害吗？你不是说朝廷里边的人都信不着你，不让你瞧病吗？咋的，你对曹将军也有救命之恩呗？”

齐锦堂皱了皱眉，一把甩开赵丰年的手，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没有……算不上是救命之恩……天不早了，咱赶紧找个地方搭棚子睡觉吧！”

赵丰年却是不依不饶，径自追到了林子里头：“唉，师兄！这就是你不对了啊！话咋还说一半吊人胃口呢？赶紧跟我叨咕叨咕，你跟曹将军是咋好上的……不是，是咋认识的？”

齐锦堂一边在地上捡着柴火，一边不耐烦道：“你咋跟个老娘们似的呢？哎呀，别问了！我给他治的不是内伤！”

赵丰年恍然大悟道：“那就是外伤呗？也对呀！南方那头这两年不是闹太平军吗？当将军的负伤，在所难免呐！唉，师兄，你帮他缝了多少针？还真别说啊，我活了这么大，还真没听过将军浴血沙场是啥模样，问我爹吧，我爹还不愿意提。你给我讲讲呗？”

兴许是让赵丰年给念叨烦了，齐锦堂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没他娘的缝针，你能不能别问了？”

赵丰年奇怪道：“没缝针还找人看病？那曹将军是受的啥伤啊？我咋让你越说越糊涂了呢？”

“问问问，一天就跟屁股后头问！”齐锦堂让赵丰年气得一把摔下了怀里的柴火，“曹将军有脚气，不好意思找御医看病，这才找的我！我他娘的给他治个脚气，缝你姥姥的针！”

赵丰年差点没把尿给笑出来，合着齐锦堂说得那么热闹，就是给人家修了个脚！可毕竟这老哥的面子还是要给，赵丰年赶紧憋着笑扭过身来蹲下去捡柴火，龇牙咧嘴地对齐锦堂说：“不是……师兄，那曹将军的脚……挺臭吧！不然你咋能……这么不乐意提呢？”

“我去你姥姥的！”齐锦堂对着赵丰年的屁股就来了一脚，“就你小子话多！赶紧把帐篷搭起来吧，今个早点睡，明天咱赶早走，争取快点到山海关！我先去后边撒泡尿，你赶紧把火升起来啊！”

齐锦堂说完了话，就忙忙活活地往林子里头钻，看来真是叫赵丰年给磨叨得够呛，憋了好长一段时间了。等这老头走远了，赵丰年这才倒在地上打着滚，撒欢一般地笑了起来：“哎呀我天啊，给将军修脚！哈哈哈哈哈，这他娘的也算是攀着关系！齐老鳖啊齐老鳖，你可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哈哈哈哈哈……”

无意间的一瞥，赵丰年才看到地上的那个破麻袋也没了影。那麻袋里头装着俩人所有的口粮，加起来还能勉强保证两天左右的吃食。虽然饿两天肚子对赵丰年来说并不算什么，齐锦堂也不能背着他一个人把粮食顺走，但是这老头连小解都得带着粮走，赵丰年的心里头难免有些不是滋味。俩人虽然一路上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但毕竟是风风雨雨过来的。到了今天，齐锦堂还对他留了一手，把谁换成了赵丰年，都不能不往别处想。

“他齐锦堂这是啥意思？怕我一个人带粮跑了？我赵丰年再他娘的没出息，也不可能办这么没志气的事吧！你怕我把粮卷跑了，我他娘还怕你给粮食袋呲上尿呢！什么东西……我呸！”

嘴里埋怨归埋怨，赵丰年手上的活可没停下。忙忙活活地从日落西山到月挂枝头，赵丰年帐篷也搭好了，柴火也升起来了，可偏偏还没等来齐锦堂。这老头就算是去大解也该完事了吧，他能去哪呢？

赵丰年还真没往别的地方想，这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齐锦堂再怎么机灵，也是个几十岁的老头子了，在林子里迷了路，也实属正常。

丢了人咋办？

找呗！

可没等赵丰年摸出去几丈，就听林子那头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一群人在往他的方向走。

赵丰年赶紧一猫腰，藏在了灌木丛里头，侧着耳朵听上了动静。

“半袋子粮，够咱们哥几个分了！”

“可不是吗大哥，谁承想咱们撒泡尿的功夫，还能碰着个送上门来的财神爷！”

“唉不是，老二啊，你那一棍子打得重不重啊？咱就是抢口吃食，可千万别杀人啊！我看那老头岁数也不小了，你可别彪哄哄地给人开了瓢！”

“放心吧大哥，那老东西的脑瓜子挺硬，震得我虎口都发麻了，他还能倒在地上哼唧，死不了！”

赵丰年躲在草棵子里，一个劲地喘起了粗气：齐锦堂啊齐锦堂，让你撒泡尿都得带着粮口袋，这回遇着贼了吧？该！

赵丰年气得咬牙切齿，但是终归没像以前那样从草棵子里头冲出去。听那语气，人家有三个人，还各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而他呢？就他自己一个人不说，还瘸着条腿。他要是从草棵子里一下蹦出去，恐怕粮食没等抢回来，手里的这根龙头拐还得一并送了人。粮口袋抢不来，干呆在这也没啥大用，赵丰年略略抬头，看了看那群人离开的方向，赶紧奔着相反的一头摸了过去。

粮食抢不回来，能把齐锦堂救活也行啊！

在林子里没走多远，赵丰年就看见了齐锦堂。这老头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后脑勺肿着个馒头一样大的包。

赵丰年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冲上去，把齐锦堂搂在怀里。伸出手指在他鼻子底下一探，赵丰年这才松了口气——这老东西的脑袋瓜子还真是他娘的硬，鼻子里头气息平稳，他还真是啥事都没有！

看着这老头睡得像是个死猪，赵丰年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给齐锦堂摔在地上，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别他娘的睡了！让你撒尿都带着粮口袋，咱的粮都让人抢啦！”

齐锦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赵丰年讷讷道：“啥……啥玩意？哎呀……你咋来了呢？啥玩意粮让人抢了？我这脑袋咋这么疼呢……”

赵丰年怒道：“疼就他娘的对了，那帮人咋没一棒子打死你呢？粮丢了！你让人家把粮都给抢了！”

齐锦堂这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就要哭：“这帮缺了八辈子德的王八羔子啊！老子正撒着尿呢，你对着老子的后脑勺就是一闷棍啊！我他娘的都多大岁数了，你打我？你他娘的为了粮，你缺老德了你！唉不是，赵丰年……你瞅着那帮王八犊子了，你咋不知道把粮抢回来呢？”

赵丰年眼珠子一瞪：“我？抢粮？他们仨人，还各个轻手利脚的，你让我一个瘸子和他们抢？你他娘的是不是让人给揍傻了？”

“没事，你没抢来也没有事……这帮杀千刀的王八犊子，老子不整死你们，老子都不姓齐！”齐锦堂说着话，从怀里就摸出了七根银针，“年子，你能记住那帮人的气数对不对？奶奶个孙子的，老子让他们怎么抢的粮，怎么给老子吐回来！”

赵丰年看着齐锦堂撇了撇嘴：“不至于吧师兄，你又要问鬼帮忙啊？”

齐锦堂哆哆嗦嗦道：“年子，你拿好了龙头拐，我叫上来的东西要是不听话，就给我铁拐伺候！奶奶个孙子的，敢抢老子的粮！老子让你们出不了这林子！”

话罢，齐锦堂对着自己的舌头根，就是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