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赵百倚和项楚士慢条斯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地瞧见前方的热闹。
这路上热闹得让赵百倚有一种久违的刚上大学那会儿三五成群出去外面逛夜市的感觉，耳边悠悠扬扬地传来音乐。
街道扩音器统一播放着90年代的经典粤语老歌，温婉流转的女声唱出夜里迷离的光色。赵百倚听不懂歌词，但是熟悉的调调让他想起儿时母亲的收音机。
项楚士说这歌单是一个广东女孩特别喜欢的，那个女孩儿去投胎后，这个歌单就一直留下来，每周周五循环放。
最为繁华的中心地段，街区仿佛霓虹灯海洋，闪耀着钻石般的色彩。
三两成群的年轻女孩子们手挽手，欢声笑语地走进一间服装店再到下一家。也有的情侣手捧着小吃，手肘上挂着装着礼物的礼盒，路过赵百倚身边时，虚无的身体穿透过赵百倚也毫无察觉。
路上各色的轿车驶过，偶尔跑进去几辆摩托车、小电动。十字路口有鬼魂穿得西装革履充满现代气息，有的却身穿古服举止有礼，他们定点候时地走过十字路口，秩序井然。
——或许是因为有两个穿着黑衣服的鬼差面无表情地站在交叉路口，督促着他们正正经经地守着规矩。
然，此时有一个愣头青被鬼差抓住了。
赵百倚生怕惹祸上身，和项楚士偷偷商量着，“这儿还有没有别的路回去啊？”
项楚士抬起手挡住脸，指了指赵百倚旁边的小路，“我们从那边兜过去。”
“好。”赵百倚刚一抬起脚，但是下一秒他就听到了那个打断他全盘逃跑计划的声音。
“赵公子～项判助～”被两个鬼差堵住不让走的阮娉婷一瞧见他们，就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使劲喊着项楚士，“项判助！项判助！”
赵百倚眼见逃不过了，把项楚士往前一推，“喊你呢，项判助！”
项楚士叹气再叹气，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阮娉婷此时趾高气扬，底气瞬间足了，“瞧见没有，娉婷是真的认识项判助的，娉婷是项判助的朋友，你们不能抓娉婷。”
项楚士心想，好哇，让他徇私枉法来了。
这可不行，我是公正严明的崔大判手底下的判官助理，哪能包庇你啊！
他冲两个鬼差点点头，争取到一点点通融，来了解事情经过。
他问阮娉婷：“你犯什么事儿了？”
阮娉婷一嘟嘴，愤愤不平地说道：“娉婷没有犯事，是它们胡搅蛮缠，非让娉婷拿身份证，娉婷是清朝人士，哪有什么身份证，那要这般说，那些穿着汉服、宋服的，怎么不查它们？怎么不查赵公子？”
阮娉婷此话一出，项楚士顿时头都大了，他就不该问！
与此同时，两个鬼差齐齐把目光转移到赵百倚身上。
赵百倚背脊骨发凉，意识到事态发展不对劲了，尽量把自己缩到项楚士身后，企图降低点存在感。
但是阮娉婷果真是个愣头青，还在那儿不依不挠地说道：“项判助你要救娉婷呀，它们说带要抓娉婷走，娉婷不走。”
“我说你跑出来干嘛呀净添乱！”
项楚士刚一叹气，两个鬼差互相看了看，一齐点头，瞬间移动到了赵百倚身旁。
它们刚一把冰冷的手搭到赵百倚肩膀上，项楚士立刻条件反射，转身反手抓住鬼差的手，愣是没赶得及。
鬼差顿时察觉出来，赵百倚是个活人！
项楚士深知鬼差只要碰到了身体就能迅速识别生人死人，暗道这下坏了。
鬼差执意要把赵百倚和阮娉婷带走，项楚士纵然是判助也是没办法阻止的，且看这两个鬼差身穿黑衣，是范无咎八爷的鬼差，出了名的秉公执法，项楚士这回真是保不住赵百倚。
赵百倚左手手腕被戴上一个小银环，带到一所类似于警察局分局的小房子里，旁边坐着被项楚士骂完一顿的阮娉婷。
项楚士拿着一份表格回来，表情凝重地说：“它们查清你的身份了，一点钟准时送你回阳间，现在十一点半了。”
阮娉婷一听，立刻傲傲然说道：“这不是挺好的，也不用赵公子自己偷偷溜回去，现在是鬼差护送赵公子回去，亏你们还怪娉婷暴露了赵公子的身份，还说娉婷的不是……”
“就你一张嘴会说话啊！”项楚士拎起赵百倚手上的小银环，刚一拎起来，赵百倚就“啊啊啊啊啊”地喊起疼来。
项楚士撒开手说道：“这是押送他回阳间！不是护送！带上这个要减寿的！”
减寿？
赵百倚：“……哪个shou？”
“寿命的寿。”
赵百倚一个大吸气，“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项楚士也很无奈，“我根本就不会让你被抓到，我哪里会特意跟你说这个啊！”
“减多少？”
“不多，你是初犯，也就一到两年。”项楚士说道。
其实他刚才还顺便看了眼赵百倚的寿命，减个一两年的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他还是得遵循职业操守，不能随意泄露信息的，所以他尽量忍住不说。
“一到两年！”
但是赵百倚听到这个数字已经急得蹦起来了，阮娉婷却松了一口气，说道：“太好了，才一两年。”
“才一两年？！”赵百倚气绝，瞪住阮娉婷，一股浊气堵在胸腔，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阮娉婷此时被赵百倚吓坏了，委屈巴巴地低下头来，欲哭还休的模样。
鬼差敲敲桌面，示意他们安静。
赵百倚憋着一股气没处发，又坐了回去，真挚地问道：“还能减减吗？”
“减到头了再扣掉假期什么的，也得300来天。”项楚士说道。
“不是……这能取下来吗？”赵百倚盯着手上的小环，糟心得很，企图把小环给扣下来，哪知他一动手，手腕上就仿佛触电般生疼。“嗷！”
“等你死掉之后就会消失。”项楚士说道：“别用力弄它，它会误以为你想逃避刑法电你的。”
赵百倚：“……你说话好伤人，你能闭上嘴吗？”
“这不是你问了吗？”项楚士叹气，安慰他说：“小赵同学，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减寿嘛，可能我们看起来十年八年都不算多的，但是万一这一年两年的对你很重要呢是吧，我明白你的心情。”
“这……减寿这么重要的事情，就不能再商量商量吗？也让判官审审我什么的，酌情处理，兴许能无罪释放呢？”
“审倒是会审，但是不需要你在场，就是看看档案判个量刑的事儿。”
“我还不能给自己求情了？”
“你可以写求情信，我能帮你转交给大判。”项楚士说道，“当然了，要是八爷能把你这事儿转到我们阴律司来，我倒是好给你跟我们崔大判求情。主要是这是随机不可控的，我也说不准。”
“……我觉得你们这个制度不是很合理，你们还需要改进一下。”
“这是针对走阴人设下的，大家觉得活人能走阴也算是个厉害的人物，抓着一个就给他们减个寿什么的，让他们早点死掉来地府帮忙。”
赵百倚无言以对：“……”
赵百倚长长叹气，阮娉婷默默地坐远了些，不敢说话了，说多错多。
期间，阮娉婷被带走去问话，口头教育了一下，补办了个身份证，高高兴兴地回来后，赶巧碰上一点钟到了，鬼差正要带上赵百倚回去阳间。
阮娉婷其实也想跟着回去，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赵公子太小气还记仇，离他远点。
项楚士也是要回青河巷的，于是顺路跟着一起回去。
但是赵百倚怨念着呢，出了门还一直念叨：“还没找到莫侵呢……”
“还惦记着呢，管好你自己吧。”
他们跟着两名鬼差，来到一处集合地点，这儿同样还有数十个鬼差，有的鬼差身边也带着几只鬼，其中有一只鬼的脸上被划开了一道疤，看起来像是黑社会大哥，面相凶狠，眼神凛冽地看向了赵百倚，被鬼差发现后，训斥了一顿。
而后，一辆黑色的大巴车缓缓地驶了过来。
鬼差们陆续上车，项楚士说道：“我们也走吧。”
“我们往后面坐。”项楚士和赵百倚是最后上车的，项楚士看后面还有许多空位，对那两位鬼差如此说道。
两个鬼差点点头，同意了。
“它们这么好说话的？”
“可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吧。”项楚士笑着说道，露出自豪而自恋的表情。
赵百倚也虚伪地一笑，径直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他又叹气，“也不知道莫侵现在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大巴车开动了起来，窗外的路灯一闪而过，白色的亮光晃了赵百倚的眼睛一下，恍惚间好像看到一抹白色的飘烟。
他一个激灵，转头往车后面的玻璃窗看，失落地发现原先的空地上又来了一批穿着白色长褂的鬼差。
他们白色长褂的颜色，倒跟莫侵身上的白色有点相似。
项楚士打趣道：“看错眼了吧？”
赵百倚撇撇嘴，扯开话题，“鬼差跟的上司不一样，制服也不一样吗？”
“嗯哼。不止制服，还有脾气、性格都会有一点像。”
“听过狗随主人的，鬼差这也能随上司？”
“嗯……是这样子的。”项楚士解释道：“鬼差会被剥夺掉很多东西，比如个性啊、情感啊、自主意识啊、从前的记忆啊、语言表达的能力啊，以确保它们只会工作。至于服装什么的，只是为了区别开鬼差是跟着谁的，它们自己是不会在乎的。”
赵百倚深深地为鬼差感到不公，“那这跟受罚有什么不一样？你们把它们变成了工作机器。”
项楚士点点头说道：“其实鬼差就是一种刑法。穷凶极恶的人死后，因为罪孽过深，判官在判刑的时候会问他们，是选择下地狱受苦以抵罪，还是选择被剥夺思想意识成为鬼差以劳役来抵罪。”
赵百倚倒是第一回知道，鬼差原来是这样来的。
“很多鬼会选择做鬼差来抵罪，相对于下地狱受苦，当鬼差轻松得多了，只不过普遍来说，抵罪的时间会比下地狱受苦长得多。”
赵百倚问道：“他们知道自己当鬼差是在抵罪吗？”
“知道啊。”项楚士说道：“而且如果他们做得很好，还可以减刑。所以很多鬼差会主动选择去跟八爷，喏就是这一车上的这些。八爷爱加班，它们也跟着加班，工作效率相当高，所以跟着八爷的鬼差一批一批地接着换就没停过，跟七爷是两个极端。”
赵百倚想起来－11楼里那两个站着也能睡的鬼差，嗯，确实是很极端。
他感慨，“要是今天抓我的是七爷的鬼差，我的下场还会和现在一样吗？”
项楚士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它们可能会直接无视你。”
赵百倚：“……痛彻心扉。”
“要出事了！”渊突然从赵百倚的身体里浮现出来，提醒说。
“砰——吱——”
就在赵百倚和项楚士一头雾水的时候，外面猝不及防地响起来车祸的撞击声。
他们赶紧回头看，只见一辆白色的大巴车已经180度翻转了过来，往路障直直地滑了过去，许多个零件飞转出来。
与此同时，他们的车顶上“砰”地一声出现了一个大坑，把项楚士吓得赶紧拽紧了安全带。
砸中车顶的某件重物随即伴着惯性掉到大巴车前面，大巴车被紧急刹停。
鬼差们都站了起来，把鬼魂锁在了车上，陆续下车查看情况。
赵百倚坐在靠里的座位，看不清楚情况，催促项楚士，“我们出去看看。”
项楚士倒是觉得此时离事故现场越远越好，以免受到牵连波及，“看什么啊看，你是消防队的吗，能不能别老爱凑热闹？”
赵百倚于是自己解了安全带，刚跨过项楚士走出座位就被那两位尽忠职守的鬼差给拦住了。
与此同时，那辆车祸的大巴车“轰”的一声爆炸了，由于两辆大巴车距离不远，爆炸的热浪把前面这辆大巴车震得车窗直响，赵百倚甚至能听见零件咯吱咯吱的声音。
车身犹如一片落叶，被震得直飘摇，紧接着车身一晃，他赶紧抱住脑袋蹲了下来。项楚士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勉强算是拽住了他，赵百倚借着项楚士的拉力，扒住座椅，把自己的身体摔进了车座里。
就在此时，赵百倚感觉头顶有一阵狂风扫过，那两个站在过道上的一个鬼差躲避不及，被破窗而进的一支箭以极其刁钻的倾斜角度命中胸腔，瞬间魂飞魄散了。
好快！
项楚士心里暗自感叹，这么快就灰飞烟灭了，可见用箭之人能力之强。
赵百倚也是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还没来得及反应，无数只利箭穿破玻璃，此起彼伏的玻璃破裂声响彻耳际，不断有玻璃渣子掉到赵百倚和项楚士的身上，赵百倚赶紧趴到了座椅之间的缝隙里，双手抱头护住了自己最重要的脑袋。
咻咻咻地射进车里的利箭就没停过，项楚士赶紧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躲到了过道上，顺手捡起来一支箭，箭头上隐隐约约飘着一丝白烟，转瞬即逝。
过了一会儿，逐渐安静了下来。
项楚士跪趴在过道上，抬起头来看到车里的鬼差已经没了大半，侥幸没被射中要害的鬼差也在痛苦之中慢慢消逝。
看来这箭的威力极大，射中要害当场魂飞魄散，没射中要害，魂飞魄散也是迟早的事。
赵百倚也冒险探个头出去看看窗外的情况，看是不是能看到行凶的人和射箭的方位。
方才那个鬼差被箭射中，中箭的位置恰好是胸腔位置，斜着射进去的，跟之前那三个魂体的伤口方位相似、角度相似。
他有理由怀疑这几起案子有一定的相关性。
“没事吧，小赵同学？”项楚士扒住赵百倚的领口，把他拽回来，迫不及待地说：“这跟七爷那两件案子可以有点关系。”
“我也觉得是。”赵百倚急忙转过头来，此时他刚好发现了行凶之人的踪迹，指着车后面说：“射箭的人，往那辆大巴车过去了。”
项楚士咽了口唾沫，短暂的内心挣扎过后，他跑下了车，末了还嘱咐赵百倚说：“在这儿等着。”
赵百倚才不等着呢，后脚就跟着项楚士下了车，他说道：“我觉得车上也没多安全。”
外面的空气十分燥热，爆炸过后的热浪把赵百倚熏得咳嗽起来。
“咳咳。”
此时，大巴车里没有任何鬼差逃出来，周围也没有看见方才那五六个走向大巴车的弓箭手。
项楚士说道：“我过去看看。”
“别去！”
赵百倚想要拉他，没拉住。
就在这时，赵百倚脑子里仿佛有一道笔直得不能再笔直的白色射线从他发射过来，与此同时渊提醒他说：“小心！在你的十点钟方向！”
赵百倚意识到有一支箭从他的十点钟方向射了过来，如果他躲不开，百分之百会直接命中他的胸腔，斜着刺穿他的心脏！
就在这一刻，他仿佛他的全世界都变得慢半拍了。他拼命想要摆动身体躲避利箭的动作变得缓慢又笨拙，他的视线随之扭转到他的十点钟方向的时候，缓慢扫过项楚士同样缓慢地转身回来想要救他的动作和面容，他真的就在那一瞬间以为，那是他现在活着的时候看见的最后一面的项楚士。
然而！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如同天上飞机飞过的浑厚云痕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划出来的，一跃到空中，就立即变幻成烟雾模式，绕住利箭，生生将其刹停。
那支箭倔强地在赵百倚跟前停住了，被折断在他面前。
与此同时，却如同万箭齐发般，赵百倚的瞳孔里仿佛塞满了无数只冲他飞驰而来的利箭，尖锐的箭头报复性地只针对赵百倚一个人，他无处可逃。
此种境地之下，他自然是要求救的：“莫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