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间,风雨无常,今儿天气极好,尤其是陆家二夫人林妙莺所在的知夏阁。
缘故无它,只因已经许久没有和两位美妾同房的陆首富终于踏进了知夏阁的门槛,林妙莺在得到婢女采荷的禀报后显得惊慌失措,对着采荷问自己的妆容好不好,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却还不等采荷回答,就激动地拉着她进屋子迅速梳妆打扮去了。
而让陆首富光临的原因,估计林妙莺这辈子都不会想到。
就在刚才,陆半甲从福伯口中得知二儿子陆相宜和他娘,也就是林妙莺大吵了一架,然后陆相宜就被一贯喜欢管儿子的林妙莺罚跪于知夏阁独有的百荷塘边。
别看这会儿陆二公子还能对着清风夏荷吟诗赋歌,百荷塘以鹅卵石铺路,等他起来的时候,就知道膝盖有多疼了。
林妙莺一向宠儿子,若非大过,她怎么舍得如此重罚。
这个过,不是别的,正是因为林妙莺从陆相宜的口中得知他和陆相言关系有所融洽,一向痛恨大房霸占着陆半甲宠爱的她,自是气得七窍生烟。
她这辈子没别的奢望,只要大房的人过得不开心,儿子能继承陆家财富,便是要她立马就死,她也情愿。
关于这一点,二房三房其实是同意战线的,不过余娴跟林妙莺又不一样,林妙莺可以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余娴就做不到,所以她总说自己笨,笨到没法讨老爷欢心,就索性不太去讨他欢心,笨到林妙莺每次针对陆相言都拉着她,她也就跟着去,最后还惹了老爷不开心,每天吃吃茶,赏赏花,看起来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但也有好些个夜晚,她会在落秋阁门口等陆相元从钱庄回来,母子娘促膝长谈到深夜都是常见的事,只不过这种事,从来都不会传进林妙莺的耳中,更不会传入陆相言陆半甲的耳中。
陆半甲大摇大摆走进知夏阁,敲了敲林妙莺的房门。
房中正忙着梳妆打扮的二夫人兴许是太过激动的缘故,竟忘记了自己梳妆打扮的缘故,对敲门人不曾多想,便斥责道:“哪个不长眼的奴才,不知道我正忙吗?滚!”
门外白发滋生的老人的对此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轻声说道:“是我。”
“夫人,是老爷。”采荷皱眉道。
林妙莺如何听不出这个声音是曾让她朝思暮想的人,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刮子,自然而然跳过刚才的不愉快,温柔道:“老爷,您先去厅堂小坐,我稍后便来。”
陆半甲没有搭腔,只是默默挪步离开。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林妙莺松了一口气,那个男人曾经确实让她朝思暮想,只可惜那份少女初衷早就在被磨灭在寂寞的年头里,如今的陆半甲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夫君罢了。
高兴时会笑一笑,一旦涉及春归阁,他就总是冷着脸。
陆半甲从林妙莺的屋外离开后并没有去厅堂,而是移步来到百荷塘。
他一眼望去,便从延伸至荷塘中央的鹅卵石小路上看到那个跪着的年轻读书人。
百荷塘中整整一百朵荷花,是下人专门数过的,一旦多了一株便会被摘取,一旦少了就会移植,从来不曾多过,也不曾少过。
荷花香气怡人,读书人书声郎朗。
老人负手走过鹅卵石路,读书人约莫沉迷其中,并未察觉。
老人走进塘心亭,坐下问道:“好些年没听你读过书了,这是第几本了?”
听到声音,陆相宜抬眼一看,惊讶不已。
这个问题,自从宁舒窈去世后,老人就不再问过,他不需要回答,自然也就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把读过的每一本书都牢牢记在心中,等爹问起的时候,才能一口答出。
陆相宜思忖了一会儿,挠头道:“记不清了。”
老人点了点头,缅怀道:“你们兄弟三人,相言喜欢练武,成了烟阳无敌手,你和相元都喜欢读书,也都考上了秀才,但读书时其实你比相元更专注,也更像一个读书人。”
陆相宜自嘲笑道:“可是三弟还是先我半年考上秀才。”
老人摆了摆手,说道:“这有什么,秀才就是秀才跟先后无关。”
“是,爹。”陆相宜恭敬道。
老人叹了口气,突然问道:“想金榜题名?”
陆相宜顿了顿,显然没想到陆半甲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小心回答道:“爹说不考就不考。”
“跟爹说话就别这么小心了,你瞅瞅相言,他就从来不会跟我客气。”陆半甲说道。
陆相宜深吸了一口气,眼神炙热的望向老人,重重点了点头。
老人会心笑了笑,语重心长道:“爹虽然不想你们入朝为官,但何曾拦过你们,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既然喜欢,就大胆去做。”
“谢谢爹。”陆相宜突然哽咽道。
读书人读书,可不就是为了金榜题名的那一天吗?
可是自打他中了秀才,林妙莺就不太希望他继续往里考,而且还特意跟他说清了利弊,朝中文武对阳州陆家有多少冷眼,谁也说不清,一旦入朝为官,难保不会成为他们争权夺势的牺牲品。
秀才功名,已经足够一个妇道人家吹嘘了。
可是她满足了,他却还不满足。
今日陆半甲一席话,让陆相宜如释重负。
老人站起身子,走向这个最近抓耳挠腮和他下过几盘棋的读书人,拂袖擦了擦他眼角尚未滚落的泪珠,又收起袖子,负手说道:“相元那边我就不去了,你们都是读书人,在一起的时间多,有空替我传达一下。”
等老人离开百荷塘后,读书人的泪珠,滚滚如雨。
他转过身子,望向那道垂垂老矣的背影,深深弯腰,额头磕在了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喃喃道:“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光耀陆家门楣。”
陆半甲走到知夏阁厅堂时正好撞见姗姗来迟的林妙莺,林妙莺连忙施了个万福,嗲声嗲气的唤了一声老爷。
被她换做老爷的人真的是老了,面对盛装打扮过的美妾竟然没舍得多看一眼,点了点头后,便坐下。
林妙莺大概习惯了陆半甲的不冷不热,也习惯了自讨没趣,舔着脸问道:“老爷今儿来知夏阁是不是想吃我做的芙蓉糕和莲子羹了?正好百荷塘摘下一朵莲子,我这就去做。”
她微微弯腰,就要离开。
“别忙活了,过来坐吧。”陆半甲平心静气道。
林妙莺哦了一声,规规矩矩朝他走去,靠旁而坐。
这位对她而言喜怒无常的夫君没说话,她也不敢轻易开口,只好静静等待,约莫是不想下人看见她此时唯唯诺诺的憋屈样子,她暗暗给贴身婢女采荷使了几个眼神,采荷这才招呼下人离去,莫要打扰了老爷和夫人说话。
后院之事,陆半甲从来不管,顶多也就是从管家福伯口中听闻一些事。
对这些主子和下人的暗中伎俩也从来不以为意,用他自己的话说,正愁烟阳少戏子,家中常备一二三。
陆半甲常常在陆相言面前吹嘘,我陆半甲在中州皇朝连个芝麻官都没有,那些头顶高帽子的大人物便是再看不惯我,见到我的时候,还不是和声和气的称呼一声陆老爷,至于那些听不见的骂人话,我听不见,就权当不知道,他们喜欢说,就自个儿说去好了,只要不让陆家少挣两锭银子,都不算事。
这位在烟阳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的首富大人,就是这么不拘一格。
下人散去后,陆半甲轻声问道:“我有多少日子没来你这儿了?”
林妙莺心里掐着指头算了算,和陆相宜的回答一样,“记不清了。”
陆半甲笑了笑,“那我明儿还来。”
林妙莺微微一笑,脸上尽是纳闷神色。
陆半甲察言观色道:“不信?”
林妙莺连忙摇头,似乎生怕又惹了老爷不开心。
陆半甲语气和善道:“算了,明儿还是你去我那儿吧。”
“锦绣阁?”林妙莺不可置信道。
嫁入陆家快二十年了,春归阁她好歹还知道里面的路怎么走,可锦绣阁,除了八抬大轿进门那天,她就再也没进去过,而且成婚那天她还带着大红盖头,她可以说连路走找不到。
关于这座天下闻名的“第二皇宫”,她又两大好奇之处,一是对陆半甲本人好奇,他不过一介商贾,如何能在朝野内外举足轻重?二则是对院墙高大三丈的锦绣阁,为什么这里面人从来不和外界打交道,为什么她堂堂陆家女主人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更可气的是,宁舒窈还在的时候,想进就进,而且是陆半甲请着她,她都不见得进。
最近几日,就连儿子陆相宜都进去了,虽说并未进主屋,只是在庭院中下棋,但好歹也是进过了。
听到陆半甲叫她去那儿,她又怎能不惊讶。
陆半甲点了点头,补充道:“记得带上你亲手做的点心。”
林妙莺莞尔一笑,连忙点头。
陆半甲起身离开知夏阁楼以前交待了一句话。
没多久,采荷便快跑到百荷塘的鹅卵石路上,对眼角红润的陆相宜说:“二公子,夫人叫你去陪老爷下棋。”
年轻读书人顿时露出微笑,赶忙起身,这才感觉双腿发麻发疼,眼见着就要摔个狗吃屎,好在采荷连忙搀扶住了他。
要不是陆半甲临走前提前提醒过这事,陆相宜可真就要继秦楼夺花魁被赵八两痛揍事件后又一次鼻青脸肿。
陆相宜才刚刚稳住身形,就一瘸一拐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