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五年,四月十三,大雨瓢泼,三日未绝。
一袭素袍的赵洞庭负手走出极尽庄严的长乐宫,眉宇间尽显君王大气,招手雷霆滚滚,挥手雨去挂斜阳,只见他眉头舒展,轻声笑道:“贾羽,你写的书,我帮你翻了一篇。”
赵洞庭步入永安城最繁华的街道,抬眼望了望自觉最好看的紫霞,在国战后硕果仅存的一处家传老店里点了一碗混沌,吃高兴后,连饭前都没付,也不管后头店老板如何跳脚破骂,只顾着扬长而去。
这位看起来并不是贫寒人家的遭老头子,不单单是中州皇朝太上皇,也是将八国混战变成如今一家独大的中州始皇帝。
这一日之后,庙堂和江湖都再无赵洞庭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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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州烟阳城,千门万户,天下富庶之极。
作为阳州首富的陆家,陆半甲虽然只是一介商贾,却在阳州官场和商场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阳州三城,可谓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也难怪一些阳州以外的官员多次弹劾阳州官商勾结,沆瀣一气,这其中没有点猫腻,显然是说不过去的,不过唱反调的人越是够多,阳州的水也就越是够深,陆家这颗大树不但没有在风雨中飘摇,反而长成了参天大树,便是阳州之外,陆家也不止有一席之地。
估计当皇帝的都想抄他烟阳陆家!
今天的陆家很热闹,进出宾客,非富即贵,甚至不需要陆半甲亲自招呼,只要能走进陆家大门,就觉得无上荣耀。
只不过,热闹归热闹,可不是个什么喜庆日子,而是陆半甲长子陆相言的魂归之日。
陆府大堂,白绫高挂,中间横陈着一副金丝楠木棺材,粗壮白烛围了一圈,风吹进来,烛光摇摇曳曳。
灵堂前,有三女两男,衣着纯白丧服,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真是死了什么亲人似的。
但凡是在陆家做活的人多少都知道一点内幕,这三女两男,其中有两个妇女乃是陆半甲的二房林妙莺和三房余娴,余下两男一女,都是庶子庶女,老二陆相宜,阳州有名纨绔,秦楼贵客,写得一手好诗词,年仅十七便有秀才功名在身,这在重文轻武的中州皇朝就是金饭碗,即便没有陆家二少爷的身份在身,走出去那也是人人巴结的对象。
老三陆相元,只比陆相宜小了一个月,却是比陆相宜更早了半年考上秀才功名,比起老二,这个老三就要争气得多,不但不流连青楼,而且很务正业,读书也不忘打理陆家生意,乃是陆半甲三个儿子中看起来最为出息的一个。
跪在灵前的五人之中,只怕也只有排行最末的年仅十二的陆家小妹陆枝花才是发自内心的哭了一场。
其余这四人,盼着陆大少爷一命呜呼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今日总算得偿所愿,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哭起来心里头都是乐开了花儿的。
就在前院宾客众多的时候,当家主人陆半甲却独自站在后院春归阁的一棵枇杷树下,树下是一座孤坟,很难想象,有人会把坟头立在院子里,墓碑上只写了几个字便足以体现坟中之人尊贵之躯:亡妻宁舒窈之墓,夫陆半甲立!
“舒窈,为夫无能,咱儿子,走了!”
陆半甲重重跪在地上,满脸愧疚,泪眼婆娑。
普天之下,能让陆半甲流泪的只有俩人,如今一个都不剩了,这恐怕是全天下最贵的眼泪,没有之一。
有一貌美女子,抱剑走来,脚步悄无声息,嘴里却哭哭啼啼,俨然就要嚎啕大哭。
陆半甲凝神道:“桃花,少爷的死因可能确定?”
这名被陆半甲唤作桃花的女子一边点头,一边擦泪说道:“桃花确定,少爷是昨夜走火入魔而死。”
陆半甲叹了一口气,起身问道:“你给少爷护法可曾见到有外人出入?”
“外人?”桃花愣了一下,典型的缺心眼,仔细回想了一番,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陆半甲叹息道:“你不去给少爷守灵,这会儿抱着剑是要去哪儿?”
桃花神色坚定道:“阳州城秦少爷曾邀少爷于别湖一战,正是今日,少爷不能去,桃花代战。”
陆半甲欣慰的点了点头,若无其事道:“记得取剑祭少爷。”
桃花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陆半甲知道,此诺重有千斤。
整个阳州都知道,烟阳陆家大少不喜诗文,独爱武术,年纪轻轻便已经号称是烟阳无敌手,剑侍桃花长其两岁,修为尤有过之,不过陆家这两位耀眼的剑道天才无论如何惊才绝艳,在中州皇朝重文轻武的风气下都远远比不上陆家一门两秀才风光荣耀。
桃花抱剑离开春归阁之后,陆半甲便又蹲下身子,手指嵌入泥土,一捧又一捧,约莫是要在这座亡妻的孤坟前亲手刨出另外一座新坟。
太上皇赵洞庭前脚踏出几十年不出的宫门,整个中州天下便开始阴风怒号,宛如阴兵过道,人间地狱。
陆府灵堂,白绫飞扬,更显得恐怖阴森。
莫说跪在灵前的三男两女,就是前来抚慰的宾客都只觉得心里一阵凉意,不禁打了个寒颤。
轰的一声。
天上突然降下一道炸雷,足足将地面炸出一道黑糊。
院子里许多女客都不禁尖叫了一声。
陆半甲的两房妾室和两儿一女全都抱作一团,约莫是吓坏了,尤其是林妙莺和余娴更是张口便念叨了几句佛经辟邪,其实心中直打鼓,也不敢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只是祈祷陆相言的亡灵莫要在人间逗留,早些魂归极乐。
殊不知,那声炸雷不但吓坏了这些好好活着的人,更惊醒了棺材板里躺着的死人。
陆相言只觉伸手不见五指,头痛不已,脑子里混乱不堪。
一盏茶的时间后。
陆相言的头脑才渐渐清醒,轻轻晃了晃,脑海里顿时冒出无数个问号。
我他娘不是精尽人亡了吗?这是哪儿?陆家大少是谁?我又是谁?……
陆相言此时的脑子犹如一团浆糊。
他渐渐记起今天是高中同学聚会,那会儿青春岁月里玩得好的哥们都来了,大多都是西装革履,开着豪车,最不济的也有也开车七八万的四轮车,儿子都能走路了,再说不出口一些的也有傍上了白富美的,几乎都算得上成家立业了,只有他陆相言,一事无成,还是个卖房子的,谈了好几任女朋友,要么是嫌他没车没房,要么是嫌他整天喝酒应酬,都以分手告终。
同学聚会订在重庆万豪酒店,乃是中国西部首屈一指的国际豪华五星级酒店,从国家元首,商贸才俊到闲暇游客,凡莅临重庆,无不汇聚座拥山城两江灯火,俯瞰雾都摩天大厦的万豪酒店。
听说同学会开在这个地方,自觉身份格格不入的陆相言本来是不想去的,不过当年那几个铁哥们说最近正好打算置办几套房子,想从他这里走点熟门熟路,陆相言心知这些哥们如今都出人头地了,买房子都是动辄几百万上千万,就算他不赚其中油水,光是公司给的提成就足够在重庆付个首富了,为了能成个家让家里人放心,他便去了。
事实上,这些哥们确实也还算仗义,酒还没喝,饭还没吃,也没寒暄两句就开始跟陆相言讨论房源的问题了。
陆相言自然很乐意这种送上门的大生意,费劲口舌,却绝对不像应对其他客人那般夸夸其谈,后头一屁股烂事。
后来陆相言高中的死党魏华开了个玩笑,提起十八九岁那会儿全寝室一起玩“左右女朋友”陆相言最持久的事,一桌子男人就热血上头,于是吃了饭就说要去找个门道,叫上七八个公主,正儿八经的比一比。
陆相言果真不负众望,足足让几个哥们听了一个小时的呻吟。
这个世界,人一旦有钱了,就会开始变,大方的会变得斤斤计较,以前内向的会变得很乐观,好的会变坏,坏的会变好,没个定性。同学聚会说起来是联络感情,其实到后头多数都变成了攀比炫耀,陆相言一个最不成功的男人却是最男人的男人,无疑让许多人心里头不高兴,有钱了便学会了憋坏水。
当时陆相言从屋子里出来之后,魏华表面上还是竖起大拇指,却笑吟吟道:“相言,你这么能干,要不哥再给你找三个漂亮的?你要是能挨个来一遍,哥们在你手里买两套房子,怎么样,仗义吧!?”
约莫是这些有钱人都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于是纷纷迎合,每个人都说两套房子起底,而且还不给陆相言拒绝的机会,就把他推进了牡丹花下的万丈深渊。
虽说男儿本色,但这事过头了就是要命的。
陆相言尽管需要钱,但却很有分寸,无奈来了两三次之后觉得身子虚了就出言拒绝。
可是这些有钱的哥们却不乐意了,三五成群,竟然绑了陆相言,让公主主动索取。
从挣扎到萎靡,陆相言一点点的感觉自己的生命流逝。
世上有钱人那么多,为什么有的人一路风生水起,有的人却自甘堕落?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陆相言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老子有钱,一定玩死你们这群有钱人中的人渣!
陆相言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胡乱伸手敲了几下黑漆漆的四周。
霎时间,灵堂落针可闻。
宾客们,守灵的全都死死盯着无故传出声响的金丝楠木棺材。
咚咚……清脆的敲击声还在继续。
有人疑神疑鬼道:“这……这不会是要诈尸吧!”
陆相宜冷声道:“休要胡说,光天化日,郎朗青天,怎会诈尸?”
话落。
只听轰的一声。
棺材板被掀飞,陆相言猛的翘起身子,好似睡了个春秋大觉,醒来后尽情伸了个懒腰。
灵堂顿时鸡飞狗跳,不断听见有人大呼:“诈尸了!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