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

出了城也就半里路程的那个茶水铺子前，一个年轻人和一位老妇人相对而立，在年轻人剪断话锋后，四周瞬间寂静得可怕，氛围一下子变得很是怪异。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是这般，最怕安静下来，因为一旦安静下来，或许就会将原本看着还算和谐的画卷一下子拉入一个尴尬的局面。

若不然，千百年后又怎会有“暖场”这么个词儿的出现。

市井坊间有一句时常流转于人耳边的佳话“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套用在空得其形的二人身上，怎么看都有股子扑面而来的悲凉。

还好世间不乏打破僵局的恰巧。

正此时，茶水铺子外有个路人向着茶水铺子走来，这人边抖落身上细密的雨珠边道：

“真是怪了，这好好的天气，怎么突然就下起雨来了。老人家，麻烦你给我来碗滚烫茶水，去去寒气。”

那人径自走了进来，打年轻人身体中穿过，毫无所觉。

面向老人的年轻人对着老人摊了摊双手，有些无奈。

老人怔了一下，随即面目含笑的答道：

“好。”

不过在老人回答之时，她的目光却并不在来人身上，焦点落于那人身后。

往后时日里，总有人看见这茶水铺子的老人时常对着空无一人的铺子自言自语，观其模样，似是与人交谈，走近了再看，又并无半点人影，皆以为这老人家或许上了年纪，开始神志不清了。

几年后，那个孤寡一生的老人独自躺在竹床上离去。

那一天天空下着小雨，雨中有个年轻人来到老人身旁，将“熟睡”的老人叫醒，牵起她的手在雨中离去。

世间风景最美不过白头对白首。

可世间又总有那么多的错过和遗憾。

不过，没关系。

在雨中，手牵着手的两人背对着那茶水铺子越走越远，往两人老家的方向走去，从白首走到青丝。

...

话又说回来，此时半里地外的甘霖郡城方向那黑云仍是未曾散去，继续飘荡着细密雨丝，城内人潮却并未因这及身寒雨散去。

相比于抬头仰望的人群，有一道目光却是时不时的就扫向红衣琉璃。

艰难穿过拥挤人潮，那个有着两百来斤身材俨然如同一座小山般的田大公子顺着杨大公子的视线望去，脸色微沉，眼神晦暗不明。

李亦然多精明的人呀，见微知著，随即转头附身在杨大公子耳边如同女子闺蜜间说悄悄话一般，贱里贱气的悄声道：

“怎么，看上琉璃姑娘啦，那就上呀，兄弟，我老看好你了，先别说咱殷实的家底，光就咱数一数二的相貌，还有什么姑娘拿不下来，对吧？”

总之按李亦然这家伙的话来说，那就是欺男霸女的纨绔公子哥若是有了看得上眼的姑娘都不敢上前扛走的话，那还算什么纨绔。

除了初次见面之外并没有见过琉璃姑娘出手的李亦然并不清楚琉璃姑娘的身手，但就从小道士的低眉顺眼勉强能够管中窥豹一番。

此时，这家伙极尽怂恿，生怕杨大公子因为那琉璃姑娘的清淡性子而怯场。

小道士赵夙初瞥见李亦然那家伙的所作所为之后，眼神古怪，咧嘴一笑，连带着刚刚擦去的嘴角血丝又见殷红。

对于几人的小动作，琉璃自然是尽收眼底，冷淡眼神扫了几人一眼，李亦然赶紧拿手挡住脸，而杨大公子则是报以一个自认为还算迷人的微笑。

倒是赵夙初这家伙嘴角咧得更加夸张了。

幸灾乐祸呀！

不过还不待赵夙初脸上笑容铺展开来便是立即生生掐断那一脸的夸张，琉璃那冷淡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他那边，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本正经道：

“天上那家伙，怕是没那容易下来。”

果然，琉璃听闻之后转头望向天上。

松了一口的赵夙初轻拍胸口，李亦然亦是冲他偷偷竖起一个大拇指，厉害。

顺着几人的视线往上，站在云海之上的李守一眼眶尽收那个从雨中来又往雨中去的年轻人温润笑容，一如数十年前从初见到相别时一般暖人。

有幸再见，真好！

随即双手背负，看着倒是跟演绎小说里那些酣战一场之后前辈风范十足的高手一般，身旁长剑绕着他欢快飞舞，如同顽皮孩子做了一件让家里人肯定的事邀功请赏一般。

李守一约莫是觉着攒够了下方那敬仰如滔滔江水一般的火热目光，收起那好不容易装出的前辈架子，对着这方天地拱了拱手，抬脚从云海往下走来。

故事到这里，怎么看都是一番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世事偏不从人愿。

就在李守一走下云海之后，那原本细密的雨丝收住了势头，转而变成了一颗颗硕大的雨珠砸落下来，那一颗颗的雨珠子砸在下方众人脸上，将脸蛋打得生疼，且透着一股子侵人寒气，人潮瞬间汹涌散开，挤入街道两旁的屋檐之下，前一刻拥挤不堪的街道顷刻间空荡荡，只剩下一声声雨水敲击青石地面的清脆声。

而那天上的李守一，在那雨丝和雨珠转换之际便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天上，苦笑道：

“就知道你最记仇了，不过也好，当下事当下了，省得往后哪天你突然就翻起旧账，谁知道那时候我还有没有力气跟你讲道理。“

李守一长剑后背，左手摊开向上举过头顶，如同顶天立地一般，手掌上方撑起一道透明气墙。

当那看着与寻常雨水并无区别的雨珠子砸落在李守一撑起的气墙之上后，水花四溅，而李守一在天空中的身形却是陡然下沉数仗，犹如千钧之力及身一般。

若是一颗雨珠也就罢了，可那雨珠子一颗接这一颗从高天之上坠落下来，李守一身形一沉再沉。

李守一被逼着从天上往下一退再退，直至退无可退立于城墙之上，偏那雨珠子得势不饶人丝毫没有收敛迹象，颇有痛打落水狗之意。

站在城墙之上的李守一至今仍未还手，任由那雨水砸落下来，被动苦苦支撑，脚下坚硬石板由最初身形下坠时踩上去的一丝裂纹逐渐变得细密起来。

而他手掌之上那一气支撑到如今的气墙在那一波紧接着一波的连珠雨水之下变得薄弱起来。

盏茶功夫，那气墙便是再也不敢负重轰然碎裂开来，而这一气也便到了末尾。

要知道，江湖之中那些个真正的江湖高手斗法，拼的便是那一口气，一气不熄便能生生不息。大多数输赢便都是在那旧气已尽新气未生的换气之间，因此换气功夫的底子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气墙破碎之时，李守一那一口气便是快到了尽头，在那一口气的尾巴上他握剑自城墙石面之上斜斜挑起一弧雨水，左手食指拇指同时捏住剑尖弯折长剑，扬起夸张弧度的长剑弹射向那一弧雨水，转瞬间水花溅射向天空，与那下坠雨珠一颗不剩的撞在一起，滴水不漏。

弹剑与换气皆是在顷刻间完成一步到位，真真正正应了道家那句“一气呵成”。

新气已生的李守一这一次并未如之前一般，对老天爷那步步紧逼一味忍让，纵身一跃第三次向着天上而去，右手长剑在手腕间上下翻飞旋转跳跃不停，与那一颗颗雨珠碰击，发出阵阵刺耳的金铁交击铿锵之音。

而他剩余左手亦是不曾空下，左伸右横弹去剑网之下的“漏网之鱼“。

当此之时，天穹之上雨势亦是不减反增，似是被李守一再次大逆不道的挑衅激怒一般，可就算这样，李守一的身形虽说一时受阻，但那上升趋势却也只是变缓而已，并未停下，依旧有条不紊的向着天上而去。

这般姿态，是要再次将那天穹捅个窟窿出来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凡夫俗子寻衅天道已是不敬，更何况屡屡胆大妄为便就是罪大恶极了。

正所谓，一而再，不过三。

高天之上，云海翻涌复汹涌，变脸阴沉转暗沉。

一道晦暗青光竖起，伴随着一声沉闷炸响，如同压抑的嘶吼一般。

在那道青光亮起那一瞬，李守一手中长剑便是猛然挣开他的右手兀自迎了上去。

反应略微慢上一步的李守一，双目通红，睚眦欲裂嘶喝道：

“贼老天，你胆敢伤我媳妇分毫。”

同时李守一丝毫不顾那一颗颗利剑一般的雨珠子在肩头刺起阵阵血花，身形猛然拔高，直追他“媳妇”而去。

天空之上，长剑和青光相接，形成一股无形气场，李守一离着长剑仗许便去势骤减，不过他的身形仍是亦步亦趋的生硬挤了进去，伸出右手自那僵持之中艰难抓住剑柄，手上鲜血淋漓。

李守一大喝一声奋力将长剑从僵持之中生生抽出，抽出之后赶紧将长剑后背护住自家“小媳妇”。

左手握拳迎向那道没了长剑僵持迅速下坠的青光。

“噗...”

一道似断了线的风筝般人影从天际坠落到城墙之上。

片刻之后，一道人影才自城墙上颤颤巍巍的站起。

浑身染满鲜血的李守一抬起右手，手中长剑暗淡，灵性十不存一，而他左手硬接下那道天罚青雷被废下垂，全身修为尽失，随即持剑右手拎着长剑对着天上拱了拱手。

总算还是没有赶尽杀绝呀！

李守一将长剑抱在怀里，带着一丝洒脱的笑容：

“走，媳妇，咱们回家咯。”

这一天，有个姓李的铁匠一脚踏进了江湖。

这一天，那个姓李的铁匠又一脚出了江湖。

人事纷繁，只叹江湖几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