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古道
一人独行。
人生中总有一段路,需要自己孤独地走完。
张瞑早已习惯了这份孤独,习惯了在孤独中欣赏风景。
但,眼前的景,张瞑却无心欣赏,又怎忍欣赏。
一老妇,目浊体孱的老妇;一幼女,肌黄面瘦的幼女。
一老一幼,提一竹篮,老妇持刀,幼女徒手,在干枯龟裂的田间寻找野菜。
突然,幼女眼睛一亮,由一块两石缝隙中掐一段不知名的嫩苔,熟练地撕去嫩苔苦涩的表皮,便生吞了。
她的牙齿是绿色的,她的嘴唇也是绿色的,她的双手也因每日掐食野菜而被浸染的发绿。
“你这要死的娃子,又偷食,晚上回去你弟吃啥?!”老妇伸出如同庄稼地般龟裂的手,揪着幼女的耳朵拉到面前,甩手一巴掌,抽在幼女的后脑勺,浑浊的眼睛陡然露出心疼又气恼的凶光,瞪着幼女。
幼女早已麻木,毫无反应。
老妇早已习以为常,不再咎责。
远处荒村没有炊烟,近处田地没有禾谷,眼前活人没有生机。
帝国推翻前朝,征战十年,初立不过十几年,百业未兴,国库空虚;外有忍修侵扰需征税,内有前朝余军扰民生;天不怜悲,三年大旱,名不聊生!
田地荒了可以重新播种,人心若荒了,该拿什么播种啊?
帝国之哀,百姓之哀!
张瞑默然一叹。
“驾!”
一辆紫金镶雕的豪华马车,疾驰而过,卷起滚滚尘埃。
一帘轻启,佳人过眼,空中留香,如梦如幻。
美!
一想之美!
一面之貌便如惊雷,动人心魂的美。
一边是车华马壮,貌美人佳,另一边是穷乡荒壤,讥肠苦民,更显扎心讽刺。
有人千金一餐,有人食不果腹!
张瞑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傍晚的余晖中。
天色渐晚。
“大娘,我路过贵地,天色渐晚,想借宿一宿。”一只手掌摊开在老妇面前,掌心躺着一锭魂石。
老妇看着掌心的那锭魂石,目光发颤,惊喜、慌乱、茫然混杂在已经昏花浑浊的眼神中,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一锭魂石。
老妇缓缓抬头,面前的是一位样貌清秀俊朗,眉间有颗黑痣的少年。
“你说什么?”
老妇不敢相信地问道。
张瞑重复一遍:“大娘,我路过贵地,天色渐晚,想借宿一宿,不知是否方便?”
老妇站起身来,看着张瞑手中魂石,目光闪躲却又不舍,道:“方便倒是方便,不过,十两魂石,我可没法找零。”
“全部都是你的!”
“这,这不妥!”
“拿着吧。”张瞑将魂石递给老妇手中,笑着说道。
“谢谢!谢谢!”老妇连忙鞠躬,虔诚的如同面对神祗。
老妇贴身收好魂石,右手拉着幼女,左手提起躺着两小把野菜的竹篮,领步走在前。
脚步轻盈。
她已经很久像今天这样高兴了。
老妇笑了,幼女便跟着笑了。
村落不远,二里左右。
“到了!”老妇指着面前的破败房屋,回过头,歉意对张瞑介绍道:“穷家子,委屈少爷了。”
张瞑看着面前的破败木屋,不觉意外,也不觉陌生,微笑颔首。
“奶奶!”一个瘦黑矮小的小男孩如同嗷嗷待哺的雏鸡扑向老妇。
老妇溺爱地搂过孙子,抱起来,朝着屋里唤道:“儿媳妇,快给少爷倒茶!”
屋里没人答话。
小孙子侧身指着村落南边,奶声奶气道:“妈妈敬香去了。”
老妇点点头,对孙子说:“崽崽,下来吧,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小孙子虽然不舍,但显然好吃的诱惑更大,点头应道:“奶奶,我要吃红糖蕨粑。”
“中!只要崽崽乖乖的,奶奶就给你做蕨粑。”老妇捧着小孙子的脸,溺爱道。
幼女站在旁边看着奶奶和弟弟笑,虽然她从未享受过这般溺爱,可是她仍然觉得欢喜。
“少爷,请喝杯茶。”老妇将张瞑请进屋,用缺口的茶杯倒了茶水,然后道:“您坐,我去去就来。”
“谢谢。”张瞑接过茶水,笑回道。
老妇抱着孙子,拉着孙女,放心地出了门,就是把整个房舍家具都卖了,也抵不了怀里的这锭魂石,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张瞑看着老妇三人消失在朦胧夜色中,饮罢碗中的水。
有风南来,带着檀木的香味。
张瞑出门,远眺,不远处有萤火之光簇拥长亮。
张瞑轻嗅空气中的檀香,看着远处的萤火,想起老妇小孙子所言,有了大概的猜测。
闲来无事,张瞑索性去看看。
村南,有庙,庙中一座神像,高约十尺,手持斩妖除魔的利剑,面容祥和。
斩妖除魔又慈眉善目的神仙不多见,最起码张瞑没有见过。
案前香火鼎盛。
庙前两名道士正挥动手中拂尘,一人闭目吟诵法经,一人庄严肃穆讲道。
“臣庸君暴,天下之大不幸,百姓之大不幸,三年大旱,民不聊生,苦的是苍生,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天灵神奉天之令降世,天命所归,拯救苍生!得神佑者,病邪不治自愈,”
村民歃血誓教,胸口刺徽,如癫如狂,如痴如迷,虔诚跪地,齐呼:天灵神!!
信仰缘何迷失?精神为何溃散?每一个见过亦品过‘黑暗’的人都会明白。
张瞑默然一叹!
“少爷,您也来了!”一老妇携二幼走向张瞑。
惊奇问道:“你也是这天灵教员?”
张瞑摇摇头:“随处走走。”
“少爷,依我看啊,您更应该信,求这天灵神守住您这家势祖运万年长才是啊!”老妇深信不疑。
张瞑不想在这问题深究,指着老妇左手提的黑色藤茎状物问道:“您这是什么?”
“蕨根!”老妇提高左手好让瞑看清藤茎,然后右手取出一把用纸包裹的糙米,欢喜地对瞑道:“今晚吃米茶,蕨粑。”
张瞑以欢喜地点头回应。
张瞑欢喜了,老妇更高兴了,收了张瞑的魂石的心也安稳许多。
老妇四下张望,目光寻觅,面露疑惑。
“大娘,找人?”张瞑问。
“找俺孙儿他娘!”老妇转过头问小孙子:“崽崽,你娘说她敬香来啦?”
小孙子点头回道,坚定的语气就如同他的天真一样:“俺娘说敬完香就回来。”
“兴许已经回去了。”老妇转而对张瞑道:“少爷,先回家吧。”
家。
张瞑,跟随老妇三人回去的地方!
这个家千疮百孔,家徒四壁,无火无烛。
“儿媳妇!”老妇还未进门,便急急唤道。
“娘!”小孙女跟叫道。
大门四开,无人应答。
“娘。”小孙子回头瞧见一个背着大包裹的身影,挣扎着从老妇怀里下来,奔向来人。
来人穿着斑皱的老布衣服,肤色黑瘦,看上去要老貌许多,依小孩年纪推算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倒是颇为娇小俊秀。
儿媳妇抱起孩子,走到老妇面前。
“儿媳妇,你哪去了?找半天!”老妇面色不悦,抱怨道。
“敬香去了。”来人声音很轻,眼神有些闪躲。
老妇黑着脸,如同审查犯人般问道:“俺也去了,怎未寻得你?”
“娘,这是啥?”小孙子扯了扯妈妈肩头的包裹问道。
老妇这才注意儿媳妇肩膀的包裹,眉头一皱,逼问道:“这是哪来?”
“回来路上捡来的。”
儿媳妇说着背着包裹进了屋,点了灯。
“败家,没事点灯做甚!”老妇张口又骂。
“不点灯怎么知道包裹里是啥。”儿媳妇第一次反驳道。
“敢犟嘴,不能明日再看。”老妇对于儿媳妇的反驳极为恼火,看了看站在屋外的张瞑,急忙收过包裹,作势要打,然后又悻悻然作罢。
张瞑没有跟着进屋,与包裹里是什么没有关系,只是此刻,不想窥探她们的秘密。
“娘,他是谁?”儿媳妇也看到了瞑,随即问道。
“少爷,今晚在此借宿,快去准备晚饭。”老妇收起包裹,将蕨根丢在桌上,说道:“吃罢晚饭,你带崽崽去李婶家住一宿。”
儿媳妇没有回答,看着张瞑微微一笑,邪魅如妖。
张瞑视而不见。
张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后,身后有慌乱的脚步声。
一伙九人。
气势汹汹,六人簇拥,一人居中为首,最后二人抬担,直奔老妇家而来。
“就是她!”一名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指着老妇儿媳妇,向为首的四十来岁的男子指认道。
哐当……
堂厅的桌子被掀翻一旁,四十来岁的为首男子垂泪挥手,最后抬单二人将担架放在堂厅。
“宰了她!”为首中年男子,嘶吼道。
老妇,儿媳妇,孙女,孙子四人手足无措,惊慌恐惧,被剑刃所劫,跪在堂前担架。
老妇的脸色在高温中噼啪作响的柴火光亮中显得十分惊恐,儿媳妇低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二个孩子呜呜哭起来。
“说!为什么杀我儿子!”为首中年男子指着老妇的儿媳妇,浑身颤抖,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