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秋风还没吹上树梢。穷途末路的夏已经在做最后的挣扎，肆意叫嚣着，将浠水这个平凡的小县城烘烤得燥热难耐。

横亘浠水县的浠河如今河水已所剩无几，数百米宽的河床，除了中间有一条狭长的“小溪”，河道两侧都干涸了，靠岸的地方有些凸起的沙堆，上面长着稀疏的杂草。

一辆红皮公交车驶上浠水大桥，车里的人都冷漠地打量着这条河，没有见到过它曾经波涛汹涌的模样的人们，一定会很纳闷：就这样一条“小水沟”怎么能叫浠河呢？

车外骄阳似火，车里更是闷热无比。这辆老旧的公交车上是没有空调的，跑起来还轰轰作响，惹人烦躁。

顾楠现在就站在这辆车里。道路不平，车子晃来晃去，顾楠也就跟着晃来晃去。他不足一米六的个子，站直了还要踮着脚才能勉强抓紧扶手。有时候车子晃动大了，他甚至被凌空荡了起来。“就像一块腊肉”他自己这样想着。

此时此刻，他的背包里却是真的有几块腊肉，那是父亲临行前从楼顶取下来塞进去的，要他带给浠水的一位表亲。腊肉沉甸甸的，背带勒着他瘦弱的肩膀生痛。

跟腊肉靠在一起的，是他的文具和书本——九月一日，正是开学的时候。

三天前，明明还没到开学的时候，顾楠就被父亲带到了浠水县城。父亲挑着两只沉甸甸的尼龙编织袋，里面是顾楠住读要用的被子衣服和生活用品，这些东西本不重，但顾楠偏要带上他那些在初中时候买的各种小说和杂志，明明都看过很多遍了，顾楠还是想带在身边。顾楠跟在父亲的身后，肩上是一只大大的背包，里面的东西也不轻，是父亲特意为此行准备的老家的腌鱼、咸菜、糍粑之类的吃食。

顾楠有个姑奶奶就住在浠水，离顾楠即将上学的高中很近，两家平时虽然联系不多，但感情还是不错的。恰逢开学那天顾楠的父亲要外出没办法送顾楠上学，料想这大包裹小袋子的顾楠一个人肯定没办法背过来，思前想后，顾楠的父亲决定先把行李送过来放顾楠姑奶奶家，等到顾楠开学报到了再过去分批搬到学校。于是，就先带顾楠来浠水了，一则放行李，二则看望一下许久没见的长辈，三则是让顾楠认认路，以后免不了常来往。

三天前的初次见面顾楠有点恍惚，因为在山村长大的他第一次去那么富丽堂皇的人家家里让他有一种晕乎的感觉，而且他那个姑奶奶顾老太太一看到顾楠就不停地流眼泪，说着顾楠的爷爷以前的事。顾老太太是顾楠爷爷的亲妹妹，而顾楠的爷爷去的早，在顾楠出生前就走了。一番寒暄，又吃了一顿让顾楠坐立不安的午饭，虽然顾老太太极力挽留顾楠在这多住几天，等开学了直接从这边去报到，但顾楠还是逃也似的跟着父亲回家了。

陌生的环境，顾楠总是很难去适应。

车子一阵晃动，速度渐渐变慢了，如一头衰老的老牛喘着粗气迈着晃荡的步伐越走越慢。到了中百仓储，司机一个刹车，顾楠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还好顾楠收回了思绪，用力抓紧了扶手，不然难免要摔个狗啃泥。公交车门打开，下车的乘客们纷纷挤了出去，顾楠也随着人群下了车，刚弯腰把行李放在地上，路面上被太阳炙烤得快融化了的沥青就发出一阵恶臭直冲他的鼻腔，山里面长大的顾楠闻惯了山里的新鲜空气，哪受得了这“突然袭击”的恶臭，顿时觉得头晕眼花有些站不稳。

“借过！借过！”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叫声，顾楠正在努力和鼻腔里的呛人气味作斗争，哪管得了那么多，仍然站在原地擤着鼻子。“哐当”一声，顾楠感觉自己的背包被人狠狠拽了一下，不觉心下一惊，难道遇到飞车党要抢劫啦？还没等顾楠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这股巨大的力量瞬间使顾楠失去了重心，顾楠不由自主地向后急退了几步，终于还是没有站稳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顾楠感觉眼前一阵眩晕，接踵而来的是手臂处炙烤的刺痛，这沥青路面太烫了！

“喂，你撞人了！”忽然，一声柔柔的声音很清晰地响起，听得出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顾楠摔倒的时候眼镜不知道掉哪去了了，正伏在地上焦急地摸索着，火热的地面将他的指腹烫得发麻，一串汗珠绕过他的脸颊从他消瘦的下巴摔在地上，“吱”的一声，冒了一道白气，就没影了。听到这声音，顾楠怔了一下，手间的动作不觉停住了，这轻柔的声音如山间的清风拂过他的耳畔，又如深涧的泉水滴在他的心田。

他仰起头，朝发声的地方看去，可强烈的太阳光照进他布满汗渍的双眼，让他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模糊不清的。忽然，顾楠面前有个人影靠近了，那人影定了一会，轻轻蹲了下来，然后对顾楠说：“你的眼镜”。顾楠愣了愣，还是刚才那个女孩的声音。他木讷地伸出双手，双掌弯曲并在一起，宛若求施舍的乞儿，那女孩忍俊不禁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顾楠听到这笑声浑身一热，脸颊和后背一下子沁出一层汗水，虽然看不清，但想来此刻自己的模样一定滑稽不已。顾楠瞬间感觉尴尬至极。

顾楠接过眼镜擦了擦，正准备戴上，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不好意思啊，我赶时间骑太快了，你没摔着吧。”这是一个男生的声音，声音清冽，使人难以讨厌。顾楠戴好眼镜右手撑地正要站起来，可是感觉右脚几乎使不上劲，侧目细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膝盖已经摔破了，伤口不大，也没流多少血，可整个膝盖却明显的肿大了很多，而且肩上的重担掣肘着顾楠，他竟然没能一下子站起来。

“我帮你吧，你看你腿都摔成这样了，都怪我，我得带你去医院。”那男生伸出手，顾楠仰起头，那人的身影正好把阳光挡住，顾楠的眼睛终于不再那么刺痛了，他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他看起来和顾楠一般大小，十五六岁的样子，可他的个子较顾楠高出了很多，大约高出一个头。他头发刚到耳畔，薄薄的很干净，他的皮肤很白，此刻脸上也是布满汗水，可是并不像顾楠脸上的那样又脏又黄，他的汗水是薄薄的一层，在他干净白皙的皮肤上晶莹剔透，宛若花间的晨露，又如荷叶上的雨滴。他没有戴眼镜，一双大眼睛十分明亮，此刻正亲切地望着顾楠。

“没事。”顾楠把手掌在衣服上蹭了蹭，才伸出手拉住了那人。

那人一用力就把顾楠拉了起来，“嚯，长得这么瘦，倒还挺重的嘛。”那人甩了甩手。“不是，是我的包太重了。”顾楠耸了耸肩，肩膀因为刚才的巨大拉力已经很酸痛了，后来又重重摔在了地上，此时难受极了。“就是这个包啊，勾到了我的车把手，害得我们两个都摔了一跤。”那人伸出右手，他的手心被擦掉了一块皮，看来是摔倒时手掌撑地造成的。不过他的这点伤跟顾楠身上的伤比就有点小巫见大巫了。

“不好意思啊，我没来得及让开。”顾楠挠了挠头竟然开始道歉。“是我太鲁莽了，走，我带你去医院。”那人拉着顾楠正要往前走，顾楠却没移步。

“不了，没什么事的，我用水清洗一下就好了，我还要赶着去学校报到呢，你不是也有急事吗？你也快走吧。”顾楠在农村长大，上山捉鸟，下河捕虾，从小身上没少带伤，这点程度的摔伤他还应付得来，他一心想着赶紧去学校报到，根本不想去医院，而且去医院就得花钱，他身上可没多少钱。

“学校报到？我也是啊，是一中吗？”那人激动地询问。“是啊，怎么了。”顾楠小声答道。“这样吧，我俩都急着去报到，不如先简单处理一下伤口，然后我再用车子带你一起去学校，如果你的伤口很严重，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去校医务室，那样也省的花钱了。”“好啊！”顾楠一下子就答应了。

俩人在路边用矿泉水将伤口简单地清洗了一下，又用面巾纸和胶带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刚才顾楠被撞到的时候周围还聚集着许多人，等那个女生喊回了肇事者，围观者也就散去了，当顾楠戴上眼镜被这个少年拉起来之后，四处张望也没有看到那个女生，原来她也已经离去了。

少年将自行车扶起来，又搀扶着顾楠坐到了后座，才跨上自行车准备出发，可右手刚接触到自行车把手，就忍不住大骂一声：“我去，好痛！”原来是碰到伤口了。可他还是渐渐握稳了把手，脚下一用力，自行车就缓缓开动了。

“对了，我叫沐枫，你叫什么名字啊？”少年脚下越来越用力，自行车也越跑越快，他的汗衫被风吹得向后扬起，在顾楠的眼前摇晃。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也在顾楠的鼻间流转。

“顾楠，顾炎武的顾，楠木的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