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一队商旅缓缓向城门靠近，队伍极长，从城楼望去，看不到尾巴。

商队威势之下，闲杂人等皆不敢逗留，排队进城的平民陆续退出官道，人群犹如被快刀破开的竹子，由中间豁开一条长口，好让商队通过。稍有关系的，不完全退开，站在路边，跟队伍里的熟人攀谈几句，想搭个顺风车。一旦上去，立即备受瞩目，平时厮混的友人，此时也免不了要刮目相看。

大多数人都梦一样呆着，或艳羡或嫉恨，种种心情交错，若汇聚一处，必定山崩海啸。

外围某个汉子正臆想着如果自己坐拥这等家业，该是何等威风。想得正美，忽然一串声音传入耳里，“先生，这里可是思岳城？”

他全身心的投入痴想，没注意谁在问话，下意识点点头，待那清脆嗓音在脑中回响两遍，才有所警觉，霍地回头张望，却没看到人。

与此同时，商队居中的一辆马车，四角挂金，两窗镶玉，左右各有两个扈从骑马随行，随时听候差遣。

车厢约有寻常马车的两倍大小，装潢如贵宾雅间，桌椅茶食等一应齐全。

当下桌角点了一味麝香，熏得车内朦胧一片，而厢尾靠着一个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

尽管路两边的风凉话不断，天气却冷不下来，商旅的人马跋涉数日，已然舟车劳顿，只觉眼下异常煎熬，好在前面的城门有画梅止渴的效果。这时，远处一阵微风拂来，抚慰得行人通体舒泰，那辆精致马车似乎也闷得慌，掀起两侧窗帘透气。

商队主人正觉凉快了些，忽觉车内暗了下去，睁眼来看，悚然发现车里多了个人，顿时逼出一身冷汗。

瞬息过后，也可能过了很久，那名不速之客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男人方觉魂魄回到了体内，慢慢镇定下来，疑心自己做了个梦，却瞥见掌心多了个瓷瓶，接着脑海中冒出一些相关的话语。无法形容那种声音，像是别人，又像是他自己。

他匆忙拉窗去看，左顾右盼，试图搜寻那人的踪影，却只看到随行侍卫探过头来的困惑表情。

人群之外，一个头戴斗笠的红衣女子踽踽独行，蓦地感到心悸，浑身发冷，惊恐地回头望，却只有车队缓缓驶过。

……

思岳城南部，时节正值酷暑，恰好又是晌午，太阳红着脸来跟路人亲近，但大伙不愿跟它凑近乎，全如过街老鼠一样，贴着墙脚溜走。菜农们挪不得窝，只好伸出两条腿来敷衍，剩颗无处安放的心，便很自然的落在不远处的朱楼上。

　　阁楼通体艳红，吊在湖面上，宛若坐于江畔思愁的红衣女子，不知柔弱还是妩媚的招手，撩拨着过往行人的心思。

此时一间幽静明亮的客房内，正中央仰着张躺椅，边上挨着矮脚小桌，上呈着茶几和糕点，据说点心使用了雪玉阁的独家秘方，滋阴补阳，能使萎靡者重振精神，让纵欲者再无顾忌。当然，无人验证其中真伪，因为大家都是偷偷地吃，不会明说。

后面立着个约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她眼睛小鼻子却大，嘴也不巧，像是老天爷给她捏造五官时走了神，以致于分配不均。楼中女子分两种，一种是台面上的清倌伶人，一种是台面下的劳苦女工。她显然是后者，负责烧水做饭，必要时给客人捏脚推背，她进来没几天，尚未被姑姑姐姐们使唤习惯，没打磨出取巧偷闲的机灵劲，还没有油起来，只懂得任劳任怨。现在她正摇着蒲扇，发着呆什么也不想。

用丝绸遮掩双目的年轻人端着手试探许久，才放稳茶杯，然后将双手缩回怀里，窝成一团，似打着盹儿。

他脚边斜坐着两个妙龄女子，是楼里刚出师的歌姬，可他不听曲儿，于是她俩只好帮他捏腿。

此情此景，若教别人看见，会怀疑这里其实不是妓院，而是供人消遣时日的茶馆。

门外，丰腴老板娘松了口气，一双眸子在暗道里恍若萤火。

回想起年轻人的脸，她心生疑窦，仿若通缉画报上犯人的脸，乍一眼觉得眼熟，细想又想不起具体是谁。

忍着疑虑，雪玉懒得回去问，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再多虑，抻抻懒腰，开始斟酌别的事情：楼里新提了个花魁，需要找个唬得住人的噱头，最好雅俗共赏些，能让吃饱饭没事干的读书人乖乖闭嘴。雪玉一边想着，一边打着哈欠上了顶层三楼。

年轻人发觉楼道里的脚步声渐小至无，便摘去丝巾撑开双眼，却适应不了突然的光亮，马上眯成一条缝。他鼓着的眼泡骨碌碌地转，审视着脚边的两个姑娘，目光极为仔细，宛如爱好收藏的老学究在端详古董一样。

两女麻木坐着，却时刻保持注意。

她们心眼伶俐，深谙机会要自己寻的道理，得到瞩目后，便一起抿嘴，露出腼腆而迷人的笑，同时半身前倾，胸襟敞开，压出婀娜有致的曲线，做出欲拒还迎的模样。据前辈的经验，男人热衷于征服一切，尤其热衷于征服女人。

面对如花笑靥，年轻人眼神玩味，努嘴不说话，就这样，三人相互对视了好一会，始终僵持不下。

两个姑娘感到脸颊僵硬，她们还不到伤春悲秋的年纪，天真烂漫，心也没有被某一个男人牵走或绑住，所以愿意对所有男人敞开怀抱。她们名义上是妓-女，但内心没有这种自觉，以为能凭借处子之身可以吊到金龟婿，就跟初次离家闯荡的人一样，总期望天上能掉笔横财，谁知道外头这样热，这年轻公子居然熬得住，挑逗不动他。

她俩自忖着功力不够，无法得手，便重新低下头，继续给他捏脚。

占了上风，年轻人如斗胜的公鸡般扬起头颅，右手捏来茶杯，水很烫，薄薄地吸一口，细细品一会，感觉味道醇厚了几分。

他是思岳城最声名狼藉的二世祖，衙门论罪尚且需要确凿的罪名，门风不正自然也该有个缘由，外人不敢骂功高盖主的老将军，教子无方的罪名自然由他父亲来顶缸。

一代不如一代，思岳人一代又一代都是如此点评姬家子嗣，每当听到这话，姬凌生出奇地不予理会，只是嬉皮笑脸对自家长辈说，老爷子你带兵的本事不差，生儿子可不行，你儿子生儿子的本事更是不行。以城里老百姓的看法，这小子未必是姬家的种，但一定是姬长峰教出来的。

姬凌生咽完茶水，再度看向两个姑娘。

此时没人说话，屋里却像个闹市，左边是酒客们划拳行酒的吵嚷声，右边是某个姑娘渐渐放开的喘息。简而言之，就是他左耳里住了群鸭子，右耳跑进一群鸡。

本来右边这种声音是极具诱惑的，但间或插进几句老男人的猥亵笑语，顿时变了味。倒是地上坐着的两个姑娘很受触动，听着隔壁前辈逐渐高亢的声浪，脸上很合时宜地滚起了红晕，平添了几分青涩，适时的增添了几分魅力，这大概也是从同行前辈那学来的伎俩。

姬凌生注视着她俩，假想出两具光洁柔软的酮体。他道德文章看得不多，歪门邪道的书却看得不少，可就算是艳情书籍，描绘女子肉体时也是一笔带过。听说是为了方便孩童阅览，因而女人脖子以下的部位全是禁忌。至于男人的羞处，那大可放心，没有哪个文人愿意详尽地写那玩意儿。

对此姬凌生心怀不满，有些腌臜事其实讲明了才好。假使他有了儿子，跑来问他女人的身体长啥样，他佯装不知，那无知者无畏，他儿子可能以后口无遮拦，对小姑娘们缺乏尊重；假使他有了女儿，不教她这些事情，那她懵懂无知，可能会上大人的当。

诚然，也可能是姬凌生没从书里看到想看的东西，所以生气。

无论如何，他常年来青楼做客，却没有见过赤身裸体的姑娘，实在叫人想不通。因此，眼下他想叫她俩宽衣解带供他瞻仰一番，又怕压不住火，想想还是算了，但他自信对付她俩绰绰有余。

果然，未经人事的童男都总以为自己会生猛无比。

两个姑娘不知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只见他再度望来，明知希望渺茫仍不可抑制升起一股希冀，便故作深情回视。

“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姬凌生心头有了定论，俯睨两女后不再理会，又合上眼闭目养神。

落了个自作多情的尴尬相，两女有些意料之中的失望，像是儿时风筝线从手中挣脱的微小遗憾，奋力也抓它不住，心中有些戚戚。

她们进来的时候，曾听前辈们这样安慰，女人如果为了谋生而嫁人，其实跟做妓是一样的，楼里的姑娘为了谋生而委身于人，并不可耻。谈及以后的打算，姐姐们都说赚够银子就回老家，或者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安度余生，再或者攀个高枝。对于前辈们画的这张饼，一开始她们是憧憬的，现在就不一样了，因为她们发现，那名为丈夫的饭碗，并不是能轻易得到的。

姬凌生也不懂她们的心情，大家毫无瓜葛，总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像他出生修炼家族却没有修炼天赋一样，老鼠儿子不会打洞，传出去自然是笑柄。但没有就得认命，计较也计较不来。

如此一来，四下相顾无言，唯有摇扇的侍女心情不好但心思简单，强忍手酸继续摇扇，风不大，只堪堪解去一点暑气，携着香炉溢出的青烟妖妖娆娆地飘出去。

过了会，姬凌生霍地站起，让心思各异的三个姑娘吓了一跳。

只见他起身后，抿着嘴来回走动，脸上种种神情闪过，着急又烦躁。

见状，三人战战兢兢猫缩在躺椅旁，祈祷他早些回去。

姬凌生逐渐停下，貌作冷静，脸仍紧着，“完了完了，老爷子说今日有要事商量，叫我正午之前回去，现在日头都偏西了，不妙……”

他心里权衡着各种借口，结果发现无一不是用过的，仿佛是科举考场上提笔难下的学子，怎么也编不出来。

冷不丁想起老爷子多年不曾动用的家法，他浑身哆嗦，扭头说：“我改日再来，叫雪玉把房间留着”。

姬凌生速速下楼，还没跨过门槛，早有见机行事的下人将黑马诱赶到门前，接着低头哈腰候在一旁，姬凌生随手丢了二两银子然后跳上马背。小厮手里握着轻松到手的赏钱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唏嘘感叹姬公子的出手阔绰，一边暗赞着自己的麻利聪明，而身旁黑马早远远地走了。

伏在马背上一路疾驰的姬凌生，经过街边面摊时，注意到一个人，准确说是一双眼睛，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他心头不悦，当下急于回府，没有就地发作的意思，只是故作凶狠地瞪了那人一眼，略略记下那张迥于本地特色的脸庞，预备秋后算账。

温吞喝酒的青年并不在意，又倒满一碗浊酒，似乎酒量不佳，蒸出一口热气，熏得脸色微红，又笑着叫店家上酒。面摊老板见姬凌生走远，从阴影下出来，冲青年点头一笑，略佩服他的胆识。店老板念及离家千里负笈求学的儿子，恐怕和这位客人一般年纪，略加思索，抱出一坛封存已久的好酒，慷慨赠予。

青年没有拒绝，收下了老板突然的好心，瞥见城门口出现一抹红衣，便放了碗结账。

他慢悠悠走了，不知从何来，往哪去。

收碗筷时，面摊老板发现酒碗底压着几张银票，捏着银票，老板忽然记不起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姬凌生到家时，没来得及喝药，就被叫去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