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现是极美的，尤其是站在高入云层的山峰顶上看的时候。温柔的明亮的金光穿过云层，仿佛是从人间而来，贯穿到了高天之上。

少年孙荣默默地看着，身边笔直地站着一个身着道袍，略微显瘦的青年。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遇到这个男人？而眼前看到的万般景象，也让他不能再去思考这些额外的问题。

天地颠倒，山海浮沉。

如果这不是梦，那一定是他终于疯掉了，以至于出现了这种幻觉。

他的脚下是山峰，而他的头顶上也是山峰，甚至浩瀚大海，大陆河流，尽数倒悬在头上。将目光放到远方，无穷无尽的云层层层叠叠，就连他脚下的山峰，都仿佛是屹立在云层之上的一般。

身边的青年带着微微笑容，眼前的这番景象，便是在他的抬手之间造成的。

“很惊讶？”

他的声音略显厚重，不如容貌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年轻稚嫩。

“平心静气，我知道，你能看见变化的。”

孙荣还没来得及说话，青年就接着说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只有一句话——这是怎么回事？

孙荣闻言怔了怔，他确实能看见一些变化，一些莫名其妙的变化，或许那是他出现幻觉的原因？

只是青年没有其余话，孙荣便又举目去看，只见到一种不知为何物的星点在天地之间流转。这些东西的变幻，与云层水流等万分合拍。

精神愈发集中，点点的行迹愈发明晰。

他的视野逐渐被那些满溢的光点包围，无穷景象放大又放大，光点再化作了星星点点，星星点点又开始分化两极。

待他将要看见这两极物事之时，星点变化突然加剧，混乱的无数星点扑面而来，令他头脑发昏，视线开始模糊，再次定睛的时候，又是只能看见天地倒悬的情景。

转过头看见青年淡然的侧脸，他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便见天地蓦然化作粉尘。

在消散掉的倒悬天地背后，下视又是高高的云层，仰望漫天星光，明月大如圆盘挂在星河之上。

粉尘散作天地间的微风，有一个男子踩在云层之上，如履平地一般缓缓走来。

他一头乌黑的长发几乎垂到膝弯，眉目清秀眼神却是十分坚定，印堂之上额头中央留着一道暗红色的竖状痕迹。衣着倒是十分整洁，无论衣领还是腰间配饰，都规规整整雅致得仿佛一个儒生。

“天地反覆虚象，欺人耳目尔。不若点动星辰，移星易宿。”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澈而且咬字清晰，尤其最后四个字说得缓慢，一字一顿。话语间忽然笑了，右手并指往上轻抬了一下。

随着他的两指一动，天上星辰忽然闪动起来，宛如流水，倾倒到了一方。

孙荣整个脸色都变了，是惊骇是敬畏！

“前辈这是……”身边的青年眯着眼道。

“有些无聊，来下棋！”

儒雅男子的声音温和，但语气中透露出的满是不容抗拒。

说着的时候，他满不在意地扫了孙荣一眼。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古井无波、静默寂寥。分明是从心底而起的感觉，但孙荣却知道，这是眼前这个好看的男人造成的。

“乘天地，御六气，方寸间，逍遥游……”

身边的青年缓缓颂道，沉稳的声音瞬间驱散了孙荣心中的寂寥，清淡的心情多出了温和冷静。

他抬了抬手，突然天地倒转，让孙荣猛然一惊。

眼前眨眼间迷蒙了起来，随后天上的两人渐渐远离自己而去。

两位神通广大的青年，随手在空中一抓便是一颗棋子，在云端下起了棋来。

啪啪的落子声，回响在天地之间，然而大音希声，谁能听得见呢？

墨色扑面而来，那云端的两人已然看不见了。孙荣的视野终于完全被黑色覆盖，最终眼里再无任何景象。

“小先生……小先生……”

轻轻的呼唤声在耳边回响，回过神来后，眼前十数道目光看着自己。眼前最近的是一个少女，背着一把琴。她一脸疑惑地将手掌在孙荣的眼前轻轻摇晃，稚嫩的脸庞带着几许天真。

孙荣定睛看了一阵，想到这少女今日之后也将离开这里，去相夫教子，便觉得心头有些萧索。

这是她家中的安排，这门亲事早自及笄那年就定下了。

“去吧。”

就两个字，便没有更多的叮嘱和临别赠言了。

他依然有些恍惚，以至于少女与他再度辞别都没有什么反应。呆呆看着学堂内离去的十几个背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等到最后一个人走出门口，他才终于摆脱了心头的混沌杂念，目送着最前方离开的少女，摇摇头轻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愿你此去无忧。”

随即拉开琴凳坐下，抬手抚琴。

琴声悠悠，本质厚重的声音，飘扬出清淡平和的琴音。

这里是平江郡书院的清雅琴社，孙荣是琴社的琴师，教琴的先生。

双十的年岁，正值青年，乃是上一任教琴先生临终指名，大楚朝廷正统委任。

“每日迎来新人，送走旧人，来时欣然相会，去后连姓名可能都会忘却。师兄，这算江湖吗？”

他一边弹奏着琴，一边对着空气平淡地说道。

声音传出门外，琴音飘得极远，他的说话声却只有门口倚着墙的男子听得到。

身姿挺拔，面部棱角分明，目光炯炯有神，一身儒衫却被他穿得散乱，腰间挂着酒壶，明明是大家出身剑侠客，偏似浪荡江湖人。

听到门内师弟的问题，他没有多少犹豫便回了一个“算”，大概觉得这样太敷衍，才又说道：“不过，嗯，只能算湖吧？”

“也是，来了四年，来来回回都在郡城之内，囿于一地，不见长远，哪来的江？”

师兄闻言失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突然脸色一愣，重新仰头顶靠在墙上，细细听着琴声。

目观辽远天地间，身困井中须臾地。想要伸手触摸星辰，然而可望不可及，身后锁链牢牢抓住自己，分明是脆弱无比的牵绊，却不忍不舍不该去扯断。

于是看着远方，守着井口。

这些心绪充斥心头在师兄心头，过了一阵蓦然一惊。

自己向来洒脱不羁，此刻怎么心头有沉寂不上的感觉了？

琴境动心？

“这……”他嘴角带着笑，自言自语，“这都能成？师兄佩服至极。”

传闻乐曲三重境界，动心、万象、天境。

万般乐器皆能入境，只不过其中琴者尤其看重这境界之说，盖因为除了动心，再往上的境界与琴技无关，只与心态境界有关，而琴者修心。

当然，动心境界之琴技，也非常人能达。真正的动心，撩拨人心，感同身受，引人入境，真正切切感受琴音心意，是人心随琴音而动。

如此年纪轻轻，竟然已经入境？上一任教琴先生，受琴待诏，年近天命，尚且不能入境，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成功入境，如何不让人惊讶？

“师弟啊，看来我该放你而去了。”他声音平淡，并不响亮，若说是自言自语则显得太大声，若说是与师弟对话声音又太小。

房内琴声不断，一股股动心之音涌入耳内，一阵阵地想要拨动他的心绪。

“师兄，有人来了。”

琴音戛然而止，孙荣的声音传到门外来，坐在内里的他，双手止住了琴音，抬头看向了门外远处，一个人影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了琴社中堂。

那是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穿着淡青镶边灰袍，云纹青色束腰，佩带着一挂灵字玉佩，一头乌发与师兄的散乱不同，规规整整，发钗稳稳地挂在头上。

一个潇洒的侠客。

那熟悉的衣装，熟悉的玉佩。

孙荣眼中一缕淡蓝色的不可察觉的微光隐去，他望着那一袭袍子，继而转开了目光，目光温柔地看了下琴身，没去理会外面。

师兄直起身子，朝着那个侠客走去。

“王信……”那人唤了他一声，接下来的对话声音很小，孙荣完全听不真切。

熟悉的衣装是灵息宗弟子的常用服饰，玉佩是灵息宗在外的重要标识。

在出师来到平江郡之前，孙荣也拥有过的东西。

两人在外边谈论了一阵之后，侠客便转身离开，脚步轻快。王信脸色平淡，往后堂而来时候，对着师弟才展露出笑容，然后有些欣喜地说道：“小荣，你有伴了。”

刚看完琴谱的孙荣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着师兄：“师兄你这话，真是……”

“嗯，女伴。”他眯着眼咧嘴笑着说。

这话更是让师弟嘴角抽搐，翻了翻白眼，道：“你可别开玩笑了，说正经些吧。”

“有个刚刚出师的师妹将在七月初过来，暂无朝廷委任，权当你的副手。”师兄笑容不变，但是语气郑重了一点地说道，“你可别小看师妹，她是今年出师大考的第一，瑶光的亲传。”

说完又想起什么，他又笑道：“不过我觉得你当得她的大前辈，琴境动心啊，真的……”

说着对师弟竖了大拇指后大步离去。

“师妹？”堂上的孙荣呢喃了一下，突然无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