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今尽化... 何时曝日干！”罗青炎趴在窗沿上，手托着腮，心不在焉地背诵着，显然是想不起来今天学塾上先生新教的诗句了。按先生的意思来说，是应景！
“哪应景了么？还不如自己这样改才来得更应景。这位吵架讲理，连看门老大爷都讲不过的先生，学问肯定不高。口中所说‘两耳不闻窗外事’肯定也是骗人的，窗外雨声烦得很，哪看得进去书么。也不知道爹娘为何千里迢迢送自己来这边求学！况且这鬼地方的雨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内裤都不够换！潮渌渌的黏在裆下，难受死人！哪还有心思看书学习不是。”想到这里又不自觉用手提了提裤裆，皱了皱浓浓的眉毛，呆呆望着紫竹楼下那条上山的小道，叹息一声：“真是愁死个人！”
只是想着想着，便又愁眉舒展，应该写信回家了，表达一下对家人的想念，关心关心爹娘、爷爷、各位长老的身体，述说一下这边艰辛求学，顺便在字里行间体现出一点学习成果，当然最重要的是提一提自己近期打算——多买几件必备的贴身衣物。
“嗯，就是这样，思念之词不求感人至深，但求情真意切！关心之语不宜细致入微，只求句句肺腑！求学之事，不能报喜不报忧，应当喜忧参半，贵在让人觉得真实！这样一来，下月的月钱翻个一倍应该不是问题！”
“汪！”正在做着美梦的少年被一声狗叫唤醒过来，原来小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小孩，牵着一条大黄狗正拾级而上。
“小虾米！大黄！你们怎么来了？”少年笑逐颜开。
被叫做“小虾米”的孩子斜了斜油纸伞，眯起眼睛循声望去：“大青蛙，来给你送衣服，前两天你让我爹带回来的，我娘已经给你洗好烘干了。”
“那你等一下，我来搀你，路上滑别摔了！”
少年兴高采烈地飞奔下楼，接过油纸伞，拉起小孩的手抱怨道：“这下雨天的，你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先生、婶婶也不怕你摔了一身泥回去？”
“本来是我跟我爹一起来的，只是路上遇到了尘叔叔，拉着我爹说是谈重要的事情去了。”
“我说怎么最近雨下个不停，原来是这晦气家伙也来这了！”
“先生也真是，这点小事都不愿亲力亲为，懒散至极，还好意思教训我读书不用功，难怪只能当个教书匠！”
谈话间，罗青炎带着一人一狗已经到了学舍。大黄狗抖了抖身上雨水，便安静地趴在房间门口。
罗青炎显然是个话痨，见面到现在叽叽喳喳说得根本停不下来。洋洋得意地说着自己那一番精妙的算计：“你来的时候，我正想着我娘梨花带雨地拿着信，拎着我爹的耳朵给我加月钱呢！”
“你娘也会拎你爹的耳朵吗？”小孩好奇地问道。
“诶！你是说先生也有如此窘态？”罗青炎不及回答，反而嬉笑着问道，顺便心理想着下次先生再罚我，就跟同窗们抖露抖露这点糗事。
眼睛不那么方便的小孩显然没注意少年一脸的幸灾乐祸，略带同情地说道：“是啊，我爹平时跟我一样可听话哩，只是每次跟慕尘叔叔见完面回来就肯定是要受罚的！”
罗青炎听话哈哈一笑：“肯定是那该死的李慕尘带着你爹干了坏事呗！我那可怜的爹也是深受其害啊…”说着还故意拉长了音调，装作一副为那个管得自己特严的老爹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会吧，那也没见谁去我娘那里告状啊，也没听人说起过啊，就像你在学塾外干了坏事，就算人家不来学塾告状，早在背地跟别人传你不是个好孩子呢！”
“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说我坏话的？是不是看门那个臭老头说的？！当面骂不过我就在背地里损我名声，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怎么知道是马爷爷说的？”
“我还不知道那个老王八蛋，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整天就知道色眯眯地盯着出入学塾的女夫子，女学子们看，甚至连学塾门口卖油敦儿的老太太都不放过！这老色胚还说什么是我爷爷的拜把子兄弟呢？我爷爷能有这德行的兄弟？我爷爷的兄弟能管我叫‘青蛙’么？还不是看我家底厚实，想从我这骗点买酒钱！看我待会不出打得那老乌龟王八蛋满地找牙，为民除害！”
边说着还撸起袖子，挥了挥拳头。顺势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水润了润口吐芬芳的利嘴！另一只手拍了拍身边小孩的肩头，老气横秋地说道：
“别看哥哥我只虚长你几岁，懂得事情可就比你多太多了！我跟你说啊，大人们干的那些坏事，可比我们小孩子坏太多了，而且每个大人们都想干！所以告状的人就少咯。”
“原来是这样啊。”小孩看着一本正经的少年，仍旧似懂非懂：“那到底是什么坏事呢？”
未解释透彻的少年，略显尴尬，自己也不是大人，当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坏事，只是有所耳闻而已么。当然当着小虾米的面并未表露出来，便故作高深：“这种事情，我们小孩子可说不得，不然有违书上圣贤教诲！不过你放心，等我写完家书，从我抠门的老爹那多骗些月钱，不是，要了月钱，就带兄弟你好好去体验一番，教你当一回大人！”
小孩看着少年那信誓旦旦的模样，便也不追问，只是小声说了句：“你怎么这么财迷呢。”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出门在外，没点小钱防身怎么行？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少年讲完便拿起纸笔，下笔飞快！
小孩点了点头，是不太懂，就像不懂什么坏事是两人说都说不得，却又能做得的。于是只好皱起眉头眯起眼，想看看少年在写些什么。只是不管如何挤眉弄眼，眼前依旧稀里糊涂茫茫一片。
其实就算看清了，不曾读书识字的孩子又能看懂什么呢？但人不就是与生俱来就有些好奇心，看不清就越想看，想不明白就越要去想，正如此时二人。
大人的坏事哪是九岁和七岁的孩子能想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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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闺，是临安府远近闻名的歌舞坊，坐落于西溪十八坞的花坞之中。只是说起这歌舞坊，也不得不提及些天下大势：
二十年前，前朝皇帝昏庸无能，沉迷酒色，历来末代帝王的那些个邋遢事几乎都干了个遍。当时朝野上下，唯一能镇得住局面的，也只有能征善战的神武皇后——李昭阳。不知是民心所向，还是权欲熏心，神武皇后最终亲自挥剑，斩杀了同床共枕多年的昏庸皇帝，登基为圣后，改国号为“周”。
不深究称帝过程的铁血手腕，只从结果来看，李昭阳足以称得上“千古第一女帝”，甚至把女字去掉都无可厚非。
登基后短短几年的经营，便把原本奄奄一息的江山治理得繁荣昌盛起来！境内百姓安居乐业，各大藩王俯首称臣，更是亲自带兵出征，打得边境诸国服服帖帖，八方来贡！
大周子民感恩戴德，更是把位于北江的都城都称作“昭阳皇城”。所以，自然而然女性的地位也日日高升。除了朝廷律法规定女子和男子一样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外，也废止三妻四妾的制度，更是明令禁止青楼勾栏营生行当。女子人人能吃饱饭，有书读，谁又会去操持那份卖皮卖肉的贱业呢。
只是毕竟太平盛世么，特别是男子，不说有权有势的，就算是平民百姓，吃饱穿暖了，谁还不会多思点那个啥的。于是乎，就有了这些擦着律法边沿的歌舞坊。像东都临安府这样大城，达官显贵云集，百姓富足有余，都难免歌舞升平，灯红酒绿。歌舞坊的戏子舞姬自然也一时间成为万众追捧的对象。
百花闺虽不是临安府最大的歌舞坊，却是最为出名的。
一来是由于百花闺不像寻常歌舞坊那样处于闹市之中，西溪十八坞虽然在临安府西郊的连绵群山之中，附近生活的老百姓也不过是种地、种茶的农家人。但是十八坞风景如画，历来是文人骚客的游览胜地，每个坞，都有泉、有梅、有竹、有茶、有花、有庵堂、庙宇、更有故事。因此在这人人都读过几句书的临安府，就明显高出其他歌舞坊一个档次了。毕竟不管有钱没钱，想要附庸风雅的心思还是都差不多的，不然不就白读了这些个圣贤书？
二来呢，是因为百花闺这个名字，听上去就有些耐人寻味。像什么舞乐坊啊、裙芳阁啊、觅音楼啊什么的与之一比，怎么地也少了些让人放飞思绪的味道。坊间更是有“百花争艳，闺名最盛”的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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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个坞来十八条涧，
十八棵玉茶在我家那个山，
十八岁姑娘杭江南，
你和春天谁好看，
十八个坞来十八条涧，
十八棵玉茶在我家那个山…”（摘《自十八坞的春天》青又青）
连着下了十来天的梅雨，终于稍稍停歇了些。
西溪道上，一位白袍剑客和一位白衣书生并肩而行，向着花坞缓缓而行。剑客哼了哼十八坞的乡间小调，望了眼身边持扇而行的读书人。便把手中的长剑别在腰间，从袖中也拿出一把折扇，甩开扇面，轻轻拍在胸前。嬉皮笑脸地转身问道：“怎么样？”
“想好了，就按之前说的那样吧。”白衣书生叹息一声，无奈地说道。
“谁跟你说那事了，我是说我这身，咋样，有没有点读书人的样子？青梅姑娘是否会一见倾心呐？”
白衣书生收了收眉羽间的黯然，故作释怀地说道：“装不像。”
“怎么不像了！公子我本就是书香门第的富贵人家出生，这一身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扮相还需要装？再说了，读书多少靠装就能像了？我这一身书卷气也就你这读书读傻的书呆子看不出来！”
说罢剑客收起扇子，双手搭着长剑，横在脖子上。懒懒散散地打个哈欠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装了不装了，还是仗剑花丛比较自在，我猜青梅姑娘也肯定更喜欢我这般潇洒的江湖侠士！”
白衣书生显然也没细听剑客说什么，仍是自想自事，然后眼神恳切地望着这位多年的好友，喊了句对方的名字：
“慕尘…”
“诶，打住打住！先收一收你那恶心人的眼神。被人瞧见了，以为我跟你那啥呢！”剑客一脸嫌弃，用手轻轻一耳光甩正了转头望向自己的书生：“往前看，往前看！”
书生并未生气，也不再说话，只是眉头的忧虑似乎更加浓稠了些。
剑客看在眼里，长叹一口气，宽慰道：“你的意思我都懂，这便宜儿子，不用你说，我早认了！只是这便宜媳妇，我可不捡！当年争不过你，我心服口服，况且现在你家母老虎对你凶神恶煞那样，我想着都有些后怕，幸好当年你把我打醒了，让我明白世间花草如此多娇，如今青梅姑娘，才是我的女神！”
虽然未能尽如所愿，书生也终于豁然开朗起来，愁眉不展的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只是剑客见状，却反而有些生气，这个比牛还犟的死脑筋，这与谁都不争的臭毛病，真就任由上面那些个老王八蛋摆布！
书生显然猜得到剑客在想些什么，便停下脚步：“你不用如此，天命不可违，世人皆无奈，而已…”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可不是你江夫子的学生，不想听你讲道理。”剑客打断了书生的话语，埋怨归埋怨，其实心里也都懂，确实别无他法。自己还不是一样任那些老王八蛋捏在手里。何必五十步怨百步呢。事到如今，无意义多想，紧握一缕希望，静待未来而已。
“喝酒去，喝酒去。“
春风细雨中，两人又撑起了一把油纸伞，缓缓向着花坞的百花闺而去。
一如年少时，一个少年读书郎带着另一个少年读书郎去当一回大人！
只是这一次，走得没那么急。
也许两人都希望这一段路可以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