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并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晚餐的时候，她们一家三口还围绕在那张瘸了条腿的木桌旁边，喝着寡淡无味的面包麦皮熬煮成的汤。母亲向父亲埋怨物价上涨，钱不够花，过一会儿又抱怨没有抢到康复灵药，邻居家的谁谁又抢到了。信教的父亲则是沉默着，大概又是在默默向蒸汽之神祈祷妻子的抱怨赶紧消停。莉莉自己则心不在焉地用木叉拨弄着碗里的面包麦皮。
今天没有夜校，等会吃完饭就被母亲赶上床垫睡觉。
她原以为这一天就会这样结束，就和她之前经历的无数天一样。
远处传来了隆隆的响声，似乎还有喊叫声。莉莉丢下了木叉想出去看热闹，却被母亲眼疾手快地一把按在凳子上，勒令她把汤喝完。
莉莉只好苦着脸继续喝汤。
后面发生了什么？记不大清了。
只听得那隆隆的响声越来越近，吵闹的人声也越来越响了。
“怎么回事？”母亲难得停止了抱怨，嘟哝了一句就站起身走向门口，准备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莉莉咕咚咕咚快速喝完了汤，跳下凳子也想去凑热闹。
母亲刚刚把门刚打开到一半，就被一股巨力弹开，一个巨大的怪物撞坏了门框，挤进了屋子。那怪物的外表由苍白的皮肤和深红色的肉瘤缝合，体型巨大，三只粗壮的触手轻而易举地将莉莉的母亲拍到了墙上，鲜血从她的每一个器官喷涌出来。
莉莉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吓傻在原地，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触手向她卷来。那与工厂流水线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木讷父亲却是反应了过来，冲过来一把推开了莉莉，自己却是被触手卷起。他尝试挣脱，却发现自己与对方力量差距悬殊。
“跑！”他绝望地朝自己的女儿吼道。
莉莉失去了主意，求生的本能也在告诉她要逃跑，但她的双腿却因害怕颤抖得难以站立，更别说奔跑。她试着站起身，却又立刻跌倒在地。
父亲看见女儿一时难以逃脱，心中的绝望更甚，他只能转向神灵或者恶魔祈祷，无论是谁。
无论是谁。
“蒸汽之神，请救救我女儿！”
“提灯女士，请展现您的仁慈！”
……
“随便谁都好……随便谁，我什么都……咳咳……都答应。”在巨力的挤压之下，他的口中如打开的水龙头一般涌出鲜血。但他不管不顾，在短短几秒之内向他已知和未知的神灵都求了个遍。
【真的什么都答应吗？】
或许是弥留之际的幻觉，他竟然听见了回应。然而重伤状态下的他神志并不清醒，只能喃喃重复。
“救救我女儿……”
【代价包括灵魂？】
“什么都…咳咳……答应……”
【成交！】
“保她……安全……”
身受重伤的父亲没有看见后续，跌在地上的莉莉却完整地目睹了这一幕。
被怪物的可怖触手紧紧箍住，快要扭曲破碎的身体突然窜出了墨绿色的火焰。眨眼之间，火焰就包裹住了那可怜的父亲以及体型更为庞大的怪物。
这一次发出惨叫的是那骇人的怪物。牠被淹没在墨绿色的火光之中，仅有一声声嘶叫从中传出，冲击着莉莉的神经。
在这兽吼的刺激之中，莉莉几乎要昏过去了。
就在莉莉即将失去意识之际，那怪物的惨叫突兀停止。大团的墨绿色火焰突地一收，消失无踪。
父亲和怪物都不见了，原地站着的是一位没见过的、穿着脏污衬衣、马甲和黑色长裤的青年。他有着一头金色的卷发，尽管身上脏污破烂，他碧绿色的眼眸却透出一股仿佛郊游一般的悠闲。一枚特殊的硬币在他指尖不断翻滚。
然后倏忽间，那悠闲的神态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略微愤怒的面容。
“你做了什么？”伊罗特环视着周围的景象——狼藉的房屋，燃烧的火焰，已经失去生机的女人和一个黑黑瘦瘦只知道哭泣的小女孩。
“你做了什么？”伊罗特咬着牙又问了一遍。眼前这个地方绝不是他之前所处的下水道，这必然是瑟芬忒搞的鬼。
伊罗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口袋里的灰色水晶，说明这并非幻觉——他相信女神赐下的物品有足够高的位格，而在神秘学世界中，位格意味着很多。
瑟芬忒对我的身体有控制权？！祂能掌控到什么地步？伊罗特的内心一阵冰凉。
伊罗特甚至想到，会不会自己每晚入睡之后，都会再次从床上爬起，自称“瑟芬忒”去过一些不为人知的夜生活，直到第二天起床？
伊罗特两辈子的睡相都很差，他现在真的不确定每天早上那一团乱的床铺是自己睡觉不老实造成的，还是瑟芬忒干的好事。
“不用担心啦，只是你和我在门槛聊天的时候，嫁接点只言片语来操作而已，本质上还是你自己的动作哦。”瑟芬忒如是回答。
呸！伊罗特是一点也不信。
眼前的惨状并没有给伊罗特太大的冲击，今晚的悲剧并不稀少，而一个孤儿八年的流浪生涯与非凡经历，足以让他冷下心肠。
外套和礼帽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伊罗特整了整衣领和袖口，准备从那个原本是门的洞口走出去。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拉住了他的裤腿。
“噢噢噢哦哦！”瑟芬忒发出了一声浮夸的感叹，“契约！契约！多么美好的词汇！我来想想，内容是保护这个小姑娘的安全——在这么个危险的夜晚把小姑娘丢在这里可不明智！这是违约的！”
“是你签订的契约！我可没有口头缔结魔鬼契约的能力！”伊罗特在内心反驳。
“说话的是伊罗特，谈判的是伊罗特，缔约的也是伊罗特。我只是把能力借给你用了而已！”瑟芬忒竟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了一分委屈的音色，“这在话本之中，可是男主和女主的初次邂逅啊！”
伊罗特差点被祂气笑了。去你的话本！去你的男女主邂逅！他再怎么单身两辈子女主也不该是眼前这个小黑猴般的小姑娘啊！瑟芬忒你有这种想法就该进监狱一万次啊一万次！
因为莉莉又黑又瘦小，她十四岁的年龄显得特别不真实，伊罗特以为这个孩子只有十岁左右——上辈子的话，还应该在小学初中里面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吸——呼——伊罗特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平复内心的愤怒。他已经知道瑟芬忒搞了什么鬼——依旧是嫁接，把自己和他谈判的话语剪辑嫁接出来，用来和他人达成契约。因此，缔结契约的人是他伊罗特，而不是瑟芬忒。
这也是为什么那个父亲的灵魂会化成现在他手里一枚新的硬币的原因。
莉莉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件事，她在几分钟之间成为了一名孤儿。恐惧、惊慌、悲伤、迷惘一齐涌现在心头。面对眼前这个突兀出现的陌生人，她手足无措，只能哭泣。
她看见那个陌生青年表情飞快地变化了几下，随后理了理衣服就准备离开。近乎本能地，她伸手拉住了他的裤腿。
她本能地觉得这金发青年身上有她熟悉又亲切的气息，却不知道那气息来自于青年手中的古怪硬币——那是来自她亲生父亲的灵魂硬币。
她看见那青年回头打量了她一会，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一张阴郁的表情上。
但青年还是努力挤了个笑容，弯腰向她伸出了左手。这个笑容配上他阴郁的神态显得非常邪恶。
“要不，你先跟着我走吧。”
看见那个小家伙害怕地向后缩了缩，伊罗特更加郁闷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一开始敢拉住他的裤腿，现在又近乎本能地远离他。
她是想和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吗？伊罗特回头瞥了一眼那具逐渐变凉的尸体，再次确定对方已经没救了。
“我们先走，等危险结束了我们再回来安葬她，好吗？”伊罗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柔一些。如果契约的完成条件不确定，他就不能冒险让这个保护目标脱离视线——魔鬼契约可以绕过，可以玩文字游戏，但却不能违反，否则会发生违约者绝不愿意看到的糟糕事情。至少在伊罗特这个阶段他不能违背或是更改契约。
哈哈哈哈哈哈哈！瑟芬忒那吵闹又浮夸的笑声再次在伊罗特脑海中响起。
“从来就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笑容有多坏吗？真的吗？哈哈哈哈……”
“闭嘴！”伊罗特眉头皱紧，无声地向瑟芬忒吼到。
她是被我的笑容吓到了？伊罗特感到一阵无语，也是一阵无奈。
就在伊罗特在发愁该怎么办的时候，一只瘦的像柴火的小手伸进了他没有收回的左手中。莉莉似乎反应了过来，攥着伊罗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她本想继续握着那只手，那手却很自然地抽了回去。
见小姑娘站了起来，伊罗特觉得她自己想通了，就抽回了手。习惯性地想要正一正自己的礼帽，手碰到头发才意识到自己的礼帽已经丢了。叹了口气，向大门（洞）外走去。
莉莉赶紧跟了上去，在走出去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曾经那绝不完美但完整的家，泪水再一次涌出。
唉。听见身后再次响起的哭声，伊罗特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认识一下吧，我叫伊罗特，你呢？”
“呜……莉莉，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