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醉风楼事件之后，召北的天空就是一片灰色。虽有冉湘极力治理，但繁华阜盛皆成往昔，一切那么遥远，却又那么清晰。在这物是人非的土地上，冉湘的“抚民驿”既是救扶民众的大本营，也成了一支利剑，深深刺入每个召北人的心。

五千虎贲军护卫园艺山，一千娘子军驻扎城内，自然是万无一失，至于厢军，大都被裁撤回家，只余下了五百来人。召北虽是一郡，但冉淮素知妹妹性格，给了她足够的自由，并不过多干预。郡府呈报的文件自己必会认真对待，但若无原则性问题，他也都会原样呈报或者答复。在冉淮看来，经历了这么多事，妹妹只要好好活着，便是冉家最大的福分了。

无人恋眷的时光总是显得有些颓然，流逝之快，简直无情。北地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也结束得太突然。

又是一个黄叶纷飞的深秋，召北已经一片萧瑟，万物都已经衰败殆尽。一如一个人的心，经历了许多事后，便慢慢没了生机。然而寒冬一过，草木都会萌发，可人的心，只怕来年的春风也吹不起一丝涟漪了。天地本无所谓什么改变的，循着一种规律，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人则不然，人会悲伤，不知为何悲伤，却明显感到自己在悲伤。不过，好在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晚一些，所以北地的晚秋倒还不是很冷。

园艺山的衰草地上，冉湘走前，张应在后。

“郡主，草这么深，还是我走前面吧，这条路我很熟悉！”

“不了。四将军随后便是了，这条路，我也觉得好熟悉，我还是自己走吧。”

张应苦笑一下，“郡主，我一个废人，哪里还是什么将军，郡主还是不要嘲笑我，直呼我名字就可以了！”

冉湘停了下来，转过头，那斜阳正好端放在她的发髻后，显出不一样的温暖，“我也不是什么郡主了，你也何必嘲讽我呢？”

张应笑道：“那随郡主便吧！”

人的步子比夕阳快了很多，它还在山头，这二人已经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座坟，冉湘到了坟前，取出了食盒中的祭品，“将军请回避吧。”

“郡主莫急，容我作个揖，这储叶明，好歹一世英雄！”

冉湘直起了身，望着墓碑，“英雄？一个人死了连尸体都无人收葬，还是为他招致祸端的人给他立的衣冠冢，这算什么英雄？”说着她又弯腰去弄那食盒。

张应作完了揖，起了身，笑道：“郡主，假话吧？”

冉湘愣了一下，也不说话，半晌，微微一点苦笑。

张应就要离去，却突然转身问道：“郡主，储家祖茔有百姓为他立的空冢，为何你还要在此处为他立一个衣冠冢呢？”

“百姓祭他，是因为他是储家后人，我祭他，则是因为他是我的一位故人。再说了，因为我的缘故，储家祖茔险些不保，我又怎好意思去呢？”

张应笑道：“郡主，你又何必万事都往自己身上扛？若非你来召北理事，只怕储家祖茔真的就已经是一片废墟了。你又何必事事都觉得是自己的错呢？若依此理，当日圣君出岑关失踪，我身负护卫之责，岂不当诛。试想当日我若没有弄丢圣君，圣君便不会有学艺奇遇、自然不会统一遂国和越廓，也不会有兵发庾绝，储郡守也就不会死了。所以呀，若以此论，我才是储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冉湘深知张应是在安慰自己，勉强笑道：“四将军说笑了。天色渐晚，我与他说几句话便离开。”

张应十分识趣，向冉湘行了个礼，便往远处一个小土包上去了。

冉湘焚毕纸钱，靠着墓碑坐下，轻轻说道：“叶明，今日是你的周年，你背负有弑君之罪，所以不得敛葬，加上醉风楼一把大火，早已经找不到你的一点痕迹，所以我这才拿了你的几件旧物，做了这个衣冠冢。你素来性格古怪乖张，所以你的周年我也没有张罗世人常行的祭奠礼节。能为你保存这样一座三尺土坟已是不易，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了。

“说来可笑，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你之蒙难，其实或许早在你和储伯父的算计之中了，所以储伯父才会那么淡然地等待死亡，你才可以死得那么慷慨从容。倒是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替你白流了几场眼泪，不知道这是否也在你们的算计之中呢？

“接任召北郡守就快一年了。这一年我殚精竭虑，因为我脑海里总是还存着那个你和伯父治理下政通人和的召北。其实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宁衷会同意我的请求。如果说你是一个看破世事，故意装傻的高人，那么他就是一个十足天真幼稚的小孩。所以他虽杀了你，在召北犯了那么大的错，我其实一点也恨他不起来。以前你总说我装深沉，说来可笑，或许果真如此，我每次看到宁衷的时候，才会有一种如姐如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讲到这儿，冉湘禁不住苦笑一下，笑容中也辛酸，也有几分甜蜜。她理理鬓发，继续道：“所以每次他做错事的时候，我总觉得有我的原因。不过，而今他也退位走了，毕竟是个孩子，要退位又不彻底退，公孙宁袤而今当的也只是代政武君，这分明是给自己回来还留了条路。幸好他们兄弟感情甚笃，公孙宁袤也还算个君子，不然这样的举动，又是引祸之源。说起公孙宁袤，他与宁衷比起来，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并非神教之人。我听哥哥讲过，神教组织严密，教尊及亲传弟子地位极高。宁衷再不济，也是神教教尊扶持的皇帝，而今换作公孙宁袤，满朝文武都是神教之人，他要驾驭，自然困难极多。不过公孙宁袤雄心不小，之前宁衷已经有一次削弱神教弟子权力的动作了，我想公孙宁袤迟早还会这样做。

“你说我这是操的什么闲心？召北尚未理顺，我哪儿有精力去管朝堂之事？眼下召北还在全面恢复，但醉风楼之变对召北的影响，在短期内难以消除。尤其是召北而今已是大周的一个痛点，所以但凡涉及召北的事，各部都不愿意援手，这对召北无疑雪上加霜。但毕竟有你储家根基在，百姓生活至少不成问题。不过我带这五千虎贲，要维护秩序离不得他们，可我看他们对我并不臣服，与召北百姓也有嫌隙在先，怕驻在城里生了乱，所以一直驻在园艺山，和我的抚民驿在一起。城中诸事都还好，你也不必挂念。”

夕阳已经落下山头，冉湘却并未觉察出时间过得多块，依旧在坟前述说着种种。此时忽然听得张应喊道：“郡主！快来！快来！出事了！”

冉湘素知张应不是个莽撞的人，听到张应叫唤，心知必然真的有事，于是小步跑了过去。

靠近时，张应正抱着一人在那里哭泣。原是那张应坐在一处土包上无事，嘴里嚼着一根草，四下张望，却见得远处一人踉踉跄跄走着。在离自己尚远的地方跌了下去。张应以为是逃荒而来的，过去查探情况。待走近一瞧，来的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细看之下，竟是紫琴。张应见紫琴这般模样，心如刀绞，忍不住流泪，唤来冉湘。

冉湘急命张应将紫琴背回抚民驿，自己也一径跟着回去，哪儿还顾得上坟前食盒等物。

紫琴之所以晕倒，不过多日不曾进食，又兼天凉，受了些风寒。回到抚民驿，烧着火盆稍一暖和便醒了过来，饮下一点点热粥，便有了些精神。细看眼前之人竟是冉湘，不觉心内百味杂陈，不知是怨是恨、是愧是悔。但她见冉湘如无事人一般，似乎全不记恨过往种种，心内稍宽。冉湘、张应也不急着问别后际遇，只要她先好生将养。

张应担心紫琴，只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倒是冉湘心内清楚，她知道紫琴此时身体，虚不受补，于是每顿只一点粥米，和一两味补气的食材一起炖烂了，不过一日，紫琴脸上又有了血色，风寒消散，身体也有了力气。冉湘和张应这才聚拢过来问候。

原来紫琴自三月间出走之后，一时也不知道去哪儿，宛如一只孤魂野鬼在天地间飘荡。这期间她几乎是跟着讨饭的队伍一路四处迁徙。后来只觉得这样实在不是办法，自己又无决心一死，所以铁下心跟讨饭的人分开了，自己如无头苍蝇乱窜，竟不知怎的跌跌撞撞到了召北。

冉湘、紫琴听闻遭遇，十分心疼，只道她心太死，何用和自己过不去？冉湘宽慰道：“紫琴姐姐，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自己身体养好，别的事一概不管，等身体好了再做计较。”

紫琴眼中含泪，道：“郡主，你不怨我当日要拦着救兵，要让你困死兰川？”

冉湘微微一笑：“都过去了，我不是也曾在殿上要圣君斩了你吗？你我都曾做过这样的事，既然都没得逞，便算是老天要你我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了。”

紫琴仍然心有疑虑，道：“可是公子……”

冉湘打断她道：“你那公子而今退下皇帝位，去名山大川访道求仙，好不自在，你何用管他？”

紫琴听了，忍不住伏在冉湘肩头痛哭了起来。一旁张应十万分心疼，又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得在原地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