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湘听到掣签僧关于吉凶之论,过往之事在心中翻腾,泪水又有了溢出之虞,心内想今日已在这大殿哭过一回,掣签老僧更是解答了许多,实不该再叨扰。故而略微整理了心情,向掣签僧告辞,起身离开了。
冉湘走出掣签室,自知眼下这幅尊容,是万万不好再给他人看见的,何况自己心情本来十分低落,索性也不去方丈讲经的禅房了,因听说华光寺南院西区主要是平日里僧人修行之所,亦有不少俗家弟子在此修习,所以信步向东走去了。
那宁衷随方丈到了讲经禅房,掣签僧所解的签诗本就让自己一肚子狐疑,更兼悬心冉湘是否也掣签,结果为何,故而哪里听得进去方丈讲经。方丈虽然早已看明白一切,却不点破,依旧不疾不徐讲着经文。
许久,宁衷见冉湘并未过来,略加思忖,趁着方丈一段经讲完,合十向方丈道:“大师,表妹近日情绪低落,弟子有几分担心,无法沉下心来听大师讲经,实在罪过。弟子想先去看看表妹情况,再与她一同来听大师讲经。”
方丈听罢,道:“贵施主所言亦是有理,心不在经,听经无用。老衲这就随贵施主去掣签室。”
“多谢方丈。”说时,二人起了身,出了讲经禅房,向掣签室而来。
宁衷急匆匆跨进掣签室,却只见掣签僧在闭目诵经,不曾见冉湘踪迹,忙双手合十问道:“敢问大师,弟子的表妹去哪儿了?”
掣签僧被打断,依旧慈眉善目,不曾有一丝情绪闪过,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已离开了。”
“那敢问大师,表妹去哪儿呢?”
掣签僧道:“离了此室,便是他处。”
宁衷正欲转身去寻冉湘,忽一个念头闪过,便问那掣签僧:“再烦问大师,我表妹是否掣签,掣的何签?”
掣签僧指着桌上的两支签道:“正是这两支签。”
宁衷疑惑,又问:“为何也是两支签?难道我表妹也失落了签筒?”
掣签僧回答:“女施主本只掣得一支签,因贵施主相问,故又多了一支签。”
宁衷听到,顿觉心中不悦,知道自己再在此问,掣签老僧无非也只是多和自己打几个哑谜,便作罢,也不看桌上两支签是何内容,便告辞了方丈与掣签僧,预备出来寻冉湘。因想到要通过“是非门”去北院,需要方丈陪同或者有令牌,冉湘必然是办不到的,她此刻应该还在这南院之中。南院东区是僧人种植的菜地林木,并无什么可看,想必冉湘是去了西区,看那些弟子诵经修行了。于是宁衷抬起脚便向西去了。
且说见宁衷已然离开,掣签室内,方丈向掣签僧行礼道:“师叔祖,有一事圆觉不明。”
掣签僧拿起磬槌,敲了一声磬,道:“请讲。”
方丈指着桌上的两支签,道:“贵施主故意失落签筒,多拿了一支签,师叔祖解说两支签都与其命运相关,此事是真么?”
掣签僧道:“圆觉,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因何生此念?”
“师叔祖多年掣签,并无双签之前例,贵施主既然刻意多拿,自然是所掣之签不合本意。圆觉以为,若是看到签文,再拿一支合意的,是否真能窥得天意?”
掣签僧敲过一声磬,道:“圆觉,你入寺多少年了?担任本寺住持方丈多少年了?”
“回师叔祖,圆觉四岁入寺,至今五十二年,任本寺住持方丈七年。”
“你与贵施主所讲为何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圆觉,你以为《金刚经》所讲为何?”
“回师叔祖,按您昔日讲经云,《金刚经》所讲乃一‘住’字。”
“适才,你与贵施主讲经,谈论何为‘住’之时,女施主在此问老僧:‘掣签之术,是否准确。’”
至此,方丈明白了掣签僧是在批评自己动摇了本心。《金刚经》云:“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掣签之行为和掣签过程有何关系呢?掣签结果准不准确与掣签本身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竟然产生了和一个十多岁小姑娘一样的疑问,霎时惭愧万分。双手合十向掣签僧道:“师叔祖,圆觉受教,惭愧万分。”
掣签僧复又说道:“圆觉,你少时入寺,在同辈师兄弟中悟性虽是一般,却是难得的刻苦。修行既久,又是主持,难免偶然俗事蒙心,不见本性。今你既问,老僧便与你解答一二。请入座。”说时,掣签僧又将磬敲响了一声。
“谢师叔祖。”方丈行礼毕,在掣签桌前坐定。
掣签僧见方丈坐下,问道:“圆觉,所谓掣签,所问为何?实则为何?”
“回师叔祖,所谓掣签,所问人事,实则天数。”
“天数可知否?”
“天数可知。”
“何为天数?”
“天数即佛意。”方丈对答如流,并不多想。
“佛有意否?”
“佛无意。”
掣签僧又敲一次磬,问:“佛既无意,何为佛意?”
方丈道:“佛无有意,亦无无意,故说佛无意,即是佛意。”
掣签僧微微点头,道:“我之掣签,不过如此。天意可知,由签讲授,所以掣签不必在佛前,亦无一定的样式。故而贵施主得了两支签,无论由何而来,自然都是缘法。”
方丈听了,点头称是,又道:“圆觉受教。再问师叔祖,既愿意在此设桌掣签,为众生解签,为何所解签诗又非众生所能理解?”
掣签僧听道,微微一笑,拿起磬槌,敲一声磬,道:“圆觉,你可知世间有万千众生,可能为万千俗事来摇动签筒,而签筒内却统共只有一百支签,如何可以解尽世人疑惑?”
方丈合十行礼道:“圆觉不知。”
掣签僧道:“因为窥探天意的过程本身也是在改变天意。佛见众生相,知众生苦,告知天数之将欲往;众生有万千解,自然是万千因,最终结万千果。”
方丈听闻,微微将身子向前一探,道:“若是如此,师叔祖是否可能据此引导众生向善,将结恶果之因,度化成结善果之因?”
“明日果,由今日因,而今日因,也是昨日果,因果自有定数,非我力所能改。”
方丈又问:“师叔祖既然不能改此因果,解签诗众生又不得解,师叔祖何故还要掣签?”
掣签僧又敲一声磬,道:“众生因果,我虽不能改,众生自己却可以改,解签诗便是法门。法门无门,自能入门;解诗无解,自然可解。”
掣签僧讲到这儿,方丈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一切因果缘由,忙从椅子上起身,双手合十向掣签僧鞠躬道:“圆觉明了。谢师叔祖讲法。”
掣签僧微笑着点点头,拿起磬槌,敲一声,念道:“一声磬,天意彰彰,无复多言。”再敲一声,念道:“二声磬,天意昭昭,无复更易。”再敲一声:“三声磬,天意煦煦,无复过求。”接着又是一声,念道:“四声磬,天意渺渺,无复有意。”
且说这边掣签僧和方丈正在讲法,那边宁衷向西而行,只见到不少僧人准备去做功课,却始终找不到冉湘。而冉湘自掣签室出来后向东,却到了一片菜地。冬雪初下,近处除了一大片白菜还能看出轮廓以外,其余的地里早已什么都没有了,远处的果园更是如此。
行至这人迹少至的果园菜地,冉湘的内心反而平静了了些。开始细细回想刚才掣签僧所说的一切。
是啊,掣签僧说中平之签并非永远中平,自己心中想着储叶明,既然掣出“文王困羑里”,是先凶后吉,那么正与当初储平扶乩的“大凶之相”合上了。可是如果今日认可了当时储平的话,那储平所说的自己将给储家带来灭顶之灾,将成天下人口中的红颜祸水也是必然的结果了。既已如此,这之后又有何“吉”可言呢?
冉湘越想反而越不能理解,便要折回去再问问掣签僧。刚走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她暗暗笑自己是何其愚昧:巫神测卜断言哥哥是天煞孤星,生生害得自家骨肉分离;后来储平扶乩,说自己是祸水灾星,又生生让自己离开了储叶明。这些假天之言真的就是天意吗?自己为什么还会去相信,还要去在意?再退一万步讲,就是事事弄明白了,既然天意而今便已经定下终局,自己便无力更改;既然无力更改,弄清楚又有什么意趣?天意?若真有天意,也该是我自己写的,那些庙里求的,鬼神说的,绝不可能是属于自己的“天意”!
冉湘心中笃定想法,苦笑着看看手中的解签诗,这一切显得何其荒诞无稽!她将解签诗随手一抛,本来无风,又兼雪后空气潮湿,那张纸并未飘远,正落在田埂下。白色的纸虽与白色的雪融为一体,却又有几分扎眼。
冉湘又是一个淡淡的苦笑,心想:扔掉有什么用,自己刚刚只看过两遍,而今已经烂熟于心。何必用扔的方式骗自己?
想着,他又拾起解签诗。纸张已经被雪弄湿了一大片,冉湘小心翼翼地将纸叠起来揣入怀中,再揉揉眼睛,大步向“是非门”走去。只是脑海中依旧不自觉反复着那首解签诗:
文王困羑里
堂上炮烙与虿盆,未曾行刑已断魂。
邑考大义甘赴死,姬昌一命暂得存。
西岐十万忠勇士,战车叩开朝歌门。
向死而生历五载,旧恨忘然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