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周晓晗虽弃了轻生之念，然而去见储平的这段路，却是怀着必死之心去的。这一路虽不长，晓晗跟在传话的丫鬟身后，却感觉再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到达目的地之后，晓晗才知一切并非如自己所想。那储平见自己的地方，既不在书房、客厅，也未在卧室，而是储家祠堂。晓晗甫一进门，见储叶明也在，便知自己对储平的猜测是多疑了，忽觉得刚刚在心中形成了以死相抗的念头是何其可笑。然后又见储叶明瘫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泪流满面，储平在堂上也是满脸泪痕，便知事情也必不单纯。

请安行礼毕，晓晗不知如何搭话，便静静站在一旁。过了好一会儿，储平才道：“周姑娘，请坐。深夜相请，是老夫失礼了，但此事关乎我储家运命，也关于你之安危，所以不敢延宕。”

晓晗得令坐在下首椅子上，“禀老爷，公子救我于水火，而今老爷又视我如亲人，不论何事，但请老爷吩咐。”

储平掏出手绢，擦了擦泪痕，道：“容老夫一问，周姑娘可知扶乩之术？”

晓晗见储平如此问到，便如实说道：“晓晗虽听到过一些关于扶乩的事，到底没有亲眼见过。”

储平又问：“那周姑娘可相信运命之说？”

晓晗道：“世人将运命之说传得神乎其神，我本是不信，但有两件事让我对此产生了怀疑。一者晓晗曾听说当朝左禄亲王的长公子是天煞之命，克父害母，尽绝姊妹，所以躲到了大山中，以求避祸；二者，晓晗幼时多病，谭县本地一座寺庙里有一个疯和尚，在我出生时便跑到我家里，让家父家母将我丢了，说用尽了心我也活不过是十四岁。父母哪肯，便将我一直留在家中。而今到了十四岁，我安然无恙活过了来，族人却都死于瘟疫，我想，或许这就是天命吧。”

储平听完，略微思忖，道：“周姑娘所言非虚。老夫少年时曾跟高人学习扶乩之术，对运命之事也有参悟。虽然世人不尽信，然而于我们修习者而言，既窥得其中法门，自然与世人有不一样的认识。恕老夫直言，自老夫修习扶乩之术开始，便卜测得我储氏一族到叶明一代将有大难，只是老夫一直卜不出究竟何时有何难。直到姑娘出现，老夫通过你的八字，起扶乩，知你乃是叶明命里贵人，可是也由此测得，储氏一门将在数年间亡族灭种，就此断绝。哎！”

晓晗一听，颇感惊讶，问道：“老爷既能测知，想必有趋利避害之法。”

储平道：“我以扶乩擅窥天数，已是逆天折寿之举，要改易命运谈何容易。老夫早年为避免家族大劫，曾留下一线希望，犹不知最终能否逃过天命之限。”

晓晗问道：“敢问老爷，所留希望为何？”

储平道：“此事已是老夫窥得天意之作，恕老夫无法相告。”

晓晗道：“是周女冒昧了。”此话讲完，储平与晓晗皆不再讲话，储叶明依旧楞在椅子上，不发一言。

晓晗忽然想到，储平深夜相请，必是因她自己可以牵动储家运命，便道：“老爷，若无储家，周女此刻已经在那烟花柳巷，为人所辱。而今老爷连夜召唤，若周女有什么事情可以为储家做，但请老爷吩咐，周女义不容辞。”

听得此话，那储叶明上身离开椅背，掩面痛哭。储平也长叹一口气，双眼含泪。许久，才道：“周姑娘，老夫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请问。”

晓晗行了一礼道：“老爷但讲无妨。”

“我儿叶明对周姑娘一见倾心，不能自拔，而今周姑娘父母均已仙逝，所有事情需得自己做主，老夫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周姑娘可愿嫁予我儿，为我储家开枝散叶。即使我储家家运即将衰落，甚至可能亡族灭种？”

晓晗一听此话，既感震惊，又觉得害羞，但见储平眼中有泪，神情严肃，思忖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于是她双膝跪地，向储平行叩首之礼，道：“若无公子，周女此时是死是活尚且不知。那日公子取下我头上草标，周女便是公子的人了。做牛做马，但听吩咐。”

一语毕，晓晗忍不住眼中泪水，储叶明在一旁更只是流泪。

储平道：“好孩子啊！快快起来！”也是泪水涟涟。

储平回过头用手绢拭去泪水，也待晓晗停止流泪，又道：“周姑娘，老夫虽然要请你嫁与叶明，可是为了保全储家血脉，此事决不可声张，储家，连一个名分都给不了你，还要你对世人隐瞒此事，你可愿意。”

晓晗听闻，道：“既然已经答应嫁到储家，一切自有储家安排。只要是利于储家之事，晓晗在所不辞。”

储平强忍情绪，点头道：“好！好！最后一个问题，周姑娘，叶明那日阻了你将自己卖进醉风楼，可而今，为了保全储氏家族，老夫要恳求你屈身于醉风楼。不过你只是住在其中，绝无人敢欺负你。不知你可否答应？”

晓晗见储平言辞恳切，哪里还能拒绝，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却仍强忍哭泣，道：“周女听老爷安排。”

“好孩子！好孩子！”储平亦无法再忍住泪水，堂上三人竟皆哭成泪人。半晌，方才止住。储平又道：“叶明的母亲是染病离世的，她自小身子就弱，知道自己或许不寿，所以早早地亲手做了一套嫁衣和新郎礼服。临终之时，叶明的母亲将这两套衣服给了我，要叶明和他的妻子在大婚时候穿，也算她的一番心意。”

说着，储平从一旁的地上一口木箱子里取出了一套嫁衣，从凤冠到衣裙，全是金色，很是好看。储平将嫁衣递给晓晗，道：“为免更多人知晓你已嫁到储家，周姑娘若愿意，请到客房换上吧，那儿自有丫鬟伺候。”

晓晗流着泪接过嫁衣，转身离开，泪珠在凤冠上敲出清脆的声音。

不多时，晓晗已经换好衣服重回祠堂，凤冠巍峨，霞帔艳丽，好是美丽。储叶明也换上了新郎装，虽是世俗红色，却是绣工精美，万难一见。

只听储平道：“叶明、周姑娘，请你们上前拜过列祖列宗。”

二人听到储平之话，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却仍于储平面前跪下了。

储平见状，亦在二人面前向列祖列宗牌位跪下了，三拜而后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后人储平有事容禀：平少时得高人点化，习扶乩之术，明天地通行之理，知宇宙运转之妙。平不敢擅窥天数，妄自改易，有所僭越。数十年前偶然测得，天不我予，储氏将有大难，平如五雷轰顶，万难置信。平纵以寿元为偿，反复起卜，所示犹然。平自知以人之力，抗天之志，无异以卵击石，几无成功之可能。然关乎储氏运命，平不敢不为。故曾悖天之意,留下转机,且不知天允否。今平又起扶乩，知储氏亡族灭种,大难不远，幸苍天眷顾，有许州谭县人周公叔廉之女为叶明所遇。平测二人八字，甚是相合；平又测其命数，知储氏将绝，周姑娘之命格或可一解。平斗胆贪天之恩，敢以寿数再做一搏。望列祖列宗庇佑。”说完，储平又向祖宗牌位三拜行礼。

晓晗从储平的话中听明白其中原委，反而心中有一些宽慰。想周氏如今只剩她一人了，若能通过自己保全另一个家族，也是一种安慰了。那储叶明此时似乎也缓过了神，只在那里听储平的吩咐。

储平已经起来并转身对向二人了，道：“周姑娘，当着出储氏列祖列宗，老夫再问一次，你是否愿将今生托付与叶明，哪怕他可能无法与你走到老？”

晓晗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回答道：“周女愿意。”

储平又问储叶明：“储叶明，你是否愿意取周姑娘为妻，并以性命护她周全？”

储叶明听到此话，算是今晚唯一一件好消息了，回道：“储叶明愿意。”

储平得到二人肯定回答，心内多多少少有一些欣慰，又问晓晗道：“周姑娘，你是我储家的希望，世人越少知道你与我储家的关系，你便越是安全。而今你族中无人，就由我做主完成你和叶明的婚事，但却是要委屈你了，无法入族谱，无法在府中待，无法有一个公开的名分。”

“周女但听老爷安排。”

“那好，周姑娘，婚礼六礼而今无法为你齐备，请你见谅。老夫今以储叶明之父的身份，请周姑娘芳名。”

晓晗听到储平如此讲，知他已是万般周全，心中感佩，忍不住又留下了泪水，道：“许州谭县周氏女，乳名缃瑶。”

“好，储叶明、周缃瑶，今在我储氏祠堂，由我为你二人主持大婚，你们可愿意？”

储叶明此时百感交集，道：“愿意。”

晓晗早已泣不成声，强忍道：“愿意。”

储平听到二人回答，也强忍泪水，道：“好，那就由我主持你二人拜堂。”说时，储平又拿手绢擦了擦眼泪，挤出笑颜，“请向屋外，一拜天地。”

二人原地转过身去，向天地一拜。

“请面列祖列宗，二拜高堂。”

二人又转回来，面对储氏列祖列宗牌位及储平一拜。

“夫妻对拜。”

二人转过身去，面向对方一拜。三拜结束，二人相顾无言，泪中带笑，似在喟叹命运的可笑。

储平见已经行礼毕，便道：“请起。”

二人起身转向储平，听储平道：“晓晗，今你就算嫁入我储家了，只是还望你二人对此守口如瓶。今你既嫁入我家，就由老夫做主，为你取名‘续’，以望你为储氏延续香火。”

晓晗行礼道：“储周氏续谢公公赐名。”

“那你也为自己取一个字吧，将来在人前也好称呼。”

晓晗思忖片刻，道：“回公公，儿媳不敢自诩为储家希望，但公公既寄予厚望，儿媳自当全力周全储家。儿媳希望储家家运否极泰来，就如眼下这黑夜，终将等来天明。故便以一‘晓’一‘晗’取字‘晓晗’，寄托此意，不知可否？”

听到晓晗如此讲，储平心中愧疚愈加深重，流泪道：“好孩子，真的委屈你了。”

过了好一会儿，储平见情绪平静下来，便道：“叶明、晓晗，数年之内，储氏将有抄家灭门之祸，我今泄露天机，擅改天意，不知能否活到那一天。为保证安全，请晓晗务必与储氏保持距离。醉风楼多年前本也是储家的产业，后来叶明母亲去世，我便将醉风楼送给了她的伴侍，并刻意与她断了一切联系，其实也是为将来留下一点希望。我刚刚已经派人知会了他们。明日天不亮，叶明你就与我将晓晗送到醉风楼，你们的姨娘自会保全，叶明若想见晓晗，自去醉风楼便可以了。待晓晗有孕之后，便速速离开召北，走得越远越好。”

二人甫才拜过堂，一想到晓晗马上就要被送到醉风楼，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分别，心中难过，又化作泪水。然而二人又都明白，储平善查天意，既然如此筹划，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