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高挂，大地滚烫。
推开门就能感觉到风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
好在麦子已经收完，秧田的禾苗正在茁壮成长，夏天的农闲来了，同时黄岳的通知书也来了，仍然考在二中。
再过两天黄未的也来了，规格比黄岳的高，乡邮递员亲自把通知书送到了家里，不像老哥是别人带信自己去乡上取。
小小年纪就考起高中，在本乡算是一大新闻，虽然家里不会隆重招待，但是送一包烟、一包糖果瓜子还是要的，邮递员感谢客套一番告辞离去。
送走邮递员，一家人就整齐划一地看着黄未，像不认识。
黄岳的心思最简单，只是好奇的说都没见到他看过书，才读初一就能考起高中。
爹妈却喜笑颜开，相较骄傲和光宗耀祖来说，些许惊讶就显得无足轻重，毕竟从儿子这优异的学习成绩上，他们仿佛能看到朝儿子敞开的大学大门。
只有黄瑾的眼神是复杂的。
面对家人的好奇，黄未不可能不说两句，所以他说道：“我刚进初一就有跳级的打算了，只不过当时还想着把初二读完，但这些课程实在是太简单不过，平时上课时我就在看前面的，过年前我已经把初中各科学完，这学期只不过是在复习初二初三的。为了不想浪费时间，我才决定参加中考的，我们班主任郑老师提前就知道，申请都是她帮我交给校长的。”
“……”
哥哥姐姐都看着他不开腔了。
能说你什么好呢？
好像读书对于你来说是个任务而已，考大学对于你来说只是混年龄的一个方式！
天才和神童的传闻不是没听过，只不过只有在茶余饭后的龙门阵中听说过的人物突然在身边出现，暂时难以适应罢了。
爹妈文化不高，想得不深远，听说班主任都晓得，那还有什么理由不骄傲呢？
其实学生跳级的事情并不稀少，桂源县中每年也有那么一两个，但像他这样从初一直接跨两级考到高中的却是第一回。
所以，黄未还不知道自己因为中考的成绩优异，名字再次出现在校长面前，并且在和教导处的几个老师商量，准备深入了解他的家庭情况，考虑是不是对他减免学杂费，再补助点助学金什么的。
在余下的假期里，黄未仍然和以往一样，把心思花在藤艺品和大棚上，只不过大棚目前种的是普通小菜，韭黄的试验因为气温太高而失败了，只有把建棚时没做牢固、不合理的地方进行修葺，为即将到来的第二季种植做准备。
第一季的净收入有近三千块，除掉建棚成本还剩两千多，加上两个儿子都考起了高中，让老妈平时走路都带着风，乡邻间打招呼都比以往豪迈大气了许多。
黄未扛着锄头、拎着水壶跟妈去苹果地给玉米和洋芋除草的路上，看见了很久没见的李红，当时那一眼差点没让他缓过劲儿。
李红的生命原本在十岁就应该戛然而止，由于他的介入目前仍然活着，只不过活得不成人样。
出事的当晚李家把李红送到卫生站接骨，但是技术不过关，加上神志不清就没引起重视，数周后检查才发现根本没愈合，这才送到县医院去检查，但骨头已经坏死，不得不截肢。
截肢的位置在膝盖以上几公分，两条大腿还剩下一巴掌多长，用棉絮和轮胎壳做成垫子绑在断腿处，在双手的辅助下能勉强行走。
只不过步幅小，身子像不倒翁一样左摇右摆，连跨门槛都费劲，好在她虽然还不能说话，大小便勉强能自理。
她家的新房子修在离原址不远的路边，队上安排人重新扩了沟渠，旧址成了一个可供相邻几家人使用的晒坝，也成了院子的小孩玩耍的地方，而她只能拖着脏兮兮的短腿，倚在门槛边眼巴巴地看那些孩童游戏。
在旁边伫立良久的黄未忍不住喊了她一声。
听到有人喊，她扬起瘦削而营养不良的小脸，睁着大大的眼睛看过来。
那是一张与媒体上的非洲难民没有区别的脸。
问过老妈，才知道李家当时给她治病花了不少钱，后来又硬撑着重修了房子，令原本还勉强不错家庭更加艰难。
为了还债，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甚至需要靠借债和周济，而家里的条件这么艰苦，作为一个残废人自然得不到关怀了。
黄未有本事把她的命捡回来，但却没办法改善她家的条件，再说也没那义务。
在遗憾和唏嘘中，转眼到了七月低。
黄瑾一直没等到录取通知书，就自己去文教局查分。
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爹妈知道她在伤心怄气，劝了下不管用就不多说，地里还有活要忙，这种事他们帮不了。
黄岳没心没肺，黄未哪儿都没去，在家里写写画画，或逗狗玩猫，要不就去看看长得像吊钟一样的石榴，爬李子树找熟了的摘，直到脸色有点白的黄瑾出来找他。
“你之前不是说过要租门市吗？”
她从弟弟手里拿了个半黄半青的李子尝着，顺便问道。
“你问门市干啥？”
“好久去租？”
黄瑾没回答他，继续问道。
“不打算复读了啊？没上过大学将是人生一大憾事，知道吗？”黄未也没回答，并且拿出训人的语气说道。
“你知道什么是人生？”
黄瑾撇撇嘴不屑，“再说分数离第三志愿都差了二三十，有必要复读吗？”
“是有点低……”
黄未默然，这个差距就有点大了，“那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你不是早就替我打算好了吗，要不然租门市干嘛？”
“我、我替你打算？”
黄未吃惊的抬头问道，他根本没想到黄瑾能说出这话，“我租门市并不是让你去看啊。”
“呵呵，真的是这样吗？那你打算找谁看？”
黄瑾盯着他，仿佛要看透他内心咋想的。
“我找外人都没想着让你去，而且不管你考不考得起大学，我的门市都要开！”
他有点面红耳赤，甚至歇斯底里，但根本没底气。
“谁知道，你一直都是人小鬼大、想法太多太复杂，我根本看不透你。但我敢肯定，你绝不仅仅是脑子聪明这么简单，至少我知道再聪明也不可能提前知道李家会遭洪水，还能很清楚地说出李红被冲到涵洞里去！”
“这……”
黄未讪讪的低下头接不了话，“你咋还在想那个事情。”
“能不想吗，那是我亲眼所见啊！爹妈他们文化不高，你当然可以编谎话糊弄，但我这么多年的书不是白读的，身边出现了这种无根无据、没半点因果的事情，未必我还不起疑？害得我那段时间瞌睡都睡不着！”
“这个——，你真的愿意去守铺子？”
“哼！又转移话题！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揪住这事刨根问底的，而且以后我都不会多问。不过我也想好了，以后家里的藤编就交给我，但我不想跟你那样摆地摊，咱去把门市租了，我专门生意。你只管好好读书，将来给姐考个好大学，要不要得？”
“……”黄未脸有点烫，但也只是沉默了片刻就说道：“你是我姐，只要你愿意怎么都行，你要想好，如果不复读就真没机会上大学了。”
“不读了，复读也不一定能考起。再说我确实也喜欢藤艺，而且画图样并不比你差。”
黄瑾说完朝黄未翻了下白眼，脸色也没刚才那么白了。
“好！那我们明天就上街找门市去，但我有个要求……”
“你说。”
“麻烦你今后把衬衣扣子多扣一颗，晃得我都不敢睁眼了！”
黄未说完就跳起来，在黄瑾‘你要死啊’的发飙声中跑掉。
……
其实黄未早就瞄准了百货公司对面的一个铺面，位置刚好在丁字街的转角处，与隔壁的七八个门市连在一起，曾经是一大家族的大瓦房，只不过子女众多，早就分了家而已。
铺面不大，加上后面的小厕所占地面积还不到二十平方，好在还隔出了一个六七平方的阁楼，可以住人。
记忆里这间屋子在两千年后有开发商想拆，但因为没达到房主的条件，闹出不小的事故，最后虽然经过政府多方工作才得以拆除，但开发商也花费了巨资。
目前这个门市的租金是五百一年，据说马上要涨到八百。
黄未打听过卖衣服的商户，他还有两个月才到期，但嫌房租涨得太高，就想找下家接手。
于是黄未姐弟俩找到他转租过来，跟房东补了手续，花两天时间把店里的存货便宜处理，再进行打扫布置。
他把黄岳喊来突击，冉凤听她姐说了之后，也跑来帮着糊墙打扫卫生，搞得黄未很不自在，黄岳阴阳怪气，黄瑾黑着俏脸。
别看冉霞在考试前还在抱佛脚，分数却过了第一志愿，虽然她的目标定得很低，学校不太出名，但这年头的大学又有几个差的？
不管怎么样，店铺在八月下旬开张了。
黄未找木匠做了个招牌，上书‘藤艺坊’三字，题首还有两个小篆字曰：映翠，是老妈的闺名。
以姐的名义办了工商执照，主营藤艺及相关工艺品的开发与销售。
从此以后，黄未就不再理会藤编的事情了，老妈也把钱交给黄瑾存进了一个专门的户头，估计安慰的心思占多。
等店铺的事情基本理顺，黄瑾天天在家和门市之间来回跑，有时候连饭都赶不上趟的时候，黄未就内疚起来。
其实黄瑾说得没错，黄未租门市的计划本身就是在替她作准备，当然她万一考起了大学就请人，这是他很早就有的打算。
所以黄瑾说她想开店的时候，自己当时的反应有种理所当然、本应如此的淡然，没有显得特别吃惊。
这充分说明他其实是自私的，不太在意姐姐是否能考起大学，是否真想开店。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只有今后尽力创造条件，让她的事业和生活都圆满，或许自己的愧疚感会小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