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灾难降临之后，南陵的夜晚就变得十分冷清，尤其是这一片北区另类——靠近北郊的别墅区。

段仇涯走在已经修复好的路上，不得不感慨政府对待富人的服务优先级。北区无数房屋倒塌的平民至今还住在帐篷屋和大仓库里，而这富人区，却连路都已经修葺平整。

当然，作为如涯的CEO，他自然是有一处自己的豪宅。只是……

他下了决心，哪怕落下这张老脸，也要争取一下啊。

段仇涯走上门前，喊了两声:“弟妹！侄女！在吗？”

楚楠很快趿拉着拖鞋跑过来给他开门。

“段伯伯？这么晚了你找我们有事吗？”

“你妈妈还没回来？”段仇涯没看到何莉的身影，心里更加忐忑了。

“哦，妈妈说抑制剂的量产和流水线化还有些细节要处理，今晚就不回来了。”楚楠解释道，让过身子请段仇涯进门，“段伯伯进屋说话吧。”

“不了！大晚上的，你又是一个小姑娘家，我进去像什么样子。”段仇涯摇了摇头，“就在院子里聊吧。正好有些事，你妈在，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楚楠一头雾水，但还是点点头，把段仇涯请到了院子的石桌凳处。

段仇涯枯坐在凳子上，临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在那里抓耳挠腮，好不尴尬。

楚楠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段仇涯这次来，可能是想请她搞定一件比较难做的事，但是又羞于开口。她作为晚辈，不好让段仇涯继续出丑，于是笑道:“段伯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我吗？”

“那倒也不是……呵呵，就是今天看到网络部的人说我们集团官方微博账号置顶的那条微博下面，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留言。据说是要搞什么‘众筹楠楠子出道’啥的，还说什么和尹静淑组成一个cp，就叫‘淑楠从命’，我觉得挺有意思，就来问问你。”段仇涯不好意思开门见山直说，只好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件事。

“这件事啊……我已经知道了。”楚楠笑中多了一丝轻蔑和厌恶，“就是一群无脑的粉丝在搞一些饭圈恶俗套路而已。仅靠着一次直播就立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设，组一些自以为是的cp，强行绑架正主而已。静淑姐也听说了这件事，已经发微博澄清了。”

“尹静淑是下午离开的？”

“嗯。说是胥州那边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那挺好！”段仇涯笑了一声，抬头望向璀璨夜空，“楠楠今年23了吧？”

“是啊，怎么了？”楚楠神情一振，难道是要说正事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感慨。”段仇涯轻轻摇头，一脸惆怅，“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也老了。想想还是你妈妈会教育孩子，我们这些人的丫头小子，最好的也就混了个专科，也就只有你，不仅考上了大学，还是名校毕业。楚丰娶了个好媳妇啊……楠楠，你怪过我吗？”

楚楠摇了摇头。

“唉……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怨气。可你要理解我，你是高材生，应该懂的，你爸犯的事……太大了，而且不是被自己人捅出来的，你也知道在遇见林先生之前，我那点能量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的，能不让他落到吃枪子的结局，我已经尽力了。”

“我懂的。”楚楠点点头。

“你也别怪你爸！”段仇涯点了根烟，“我和你爸也是一个村子出来的。他小时候过得苦啊！你爸刚出生那会，那个年代都是听一家之主的。你曾爷爷呢，是打仗退下来的，据说那次战役，他们整个团打得只剩下了三个人，那叫一个惨烈。你曾爷爷也受了重伤，于是就回乡里来养病。打仗那时候只管杀敌，一旦杀红了眼，死了多少人没感觉啊，可回来养伤的时候，你曾爷爷怕了。于是不肯再上前线，窝在家里当了个逃兵。可他毕竟是部队出来的，那叫一个杀气腾腾，家里人没人不敢听他的。可偏偏他被吓得脑子有些不好使了，时不时对家里人拳打脚踢，嚷嚷着杀啊杀的，好几次拿着菜刀就要砍人啊！哪怕是他亲儿子，你爷爷，当初也不好过，更别说你爸爸了。虽然当初你家也算满门忠勇，有点小钱，可也大多被你曾爷爷给霍霍了。他又是一个逃兵，上面的政策也享受不到。于是你们家就在那时候没落了下来。你爸呢，这么做的原因，也是因为穷怕了。人都说穷养男富养女，他想让你过好日子，自然不肯守着那点地方混那点微薄的油水。你懂我意思吗？”

“我都懂的。”楚楠接着夜色的掩护抹掉两滴泪，点了点头。

“哎呦！瞧我这脑袋！”段仇涯拍了拍额头，“人啊，一旦到了年纪，就难免多想唠叨两句，楠楠一定听腻了吧。”

“没有啊！我挺喜欢听以前的故事的。”楚楠笑道。

“不说了不说了。正事要紧！”段仇涯伸了个懒腰，挪了挪屁股，“楠楠啊，你也知道，你段伯伯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最起码我自认为还是有一个优点的。那就是重感情，讲义气。对你们一家子是这样，对剩下的兄弟们也是这样。你看，我对你们母女俩也算不差，哪怕你要主张公司转型，我也咬咬牙力排众议应了下来。你知道我当初怎么说动他们的吗？”

“这个……我也很好奇。因为我一直觉得，只有转型集团才有生机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这些老人不会看不懂。”楚楠点点头。

“他们当然看得懂，可你毕竟还年轻，你不懂他们在乎的是什么。”段仇涯别过头吐出一团烟圈，把烟头死死的按在烟灰缸里，整只手臂都不住地颤抖着，“他们不想转型，是因为除了这一行，他们什么都不会啊！”

楚楠愕然，一时说不出话。

“楠楠，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丢脸。可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人到中年还在这条不归路上混日子呢？叔叔们和你不一样。他们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大多都经历过几次沉浮，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他们现在只想安安稳稳的把钱赚到手养家糊口，不愿意再去接触未知的领域和看不清前路的未来。”段仇涯又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可是你和林先生给了他们重新出发的信心。当初林先生让你坐上总裁的位置时，其实大家都不太赞同，觉得林先生这个决定太过儿戏，根本没把如涯放心上，哪怕林先生随后就为我们带来了抑制剂，大多数人也并不看好——吃了没文化的亏，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这抑制剂对现在的华国，现在的华国人民意味着什么。直到今天预定单数目出来，他们才瞠目结舌，下定了决心。你看到订单数了吗？”

“还没有。”楚楠摇头。她下午又要送尹静淑又要忙着甄选集团的人事变动，加上她冒险一搏，心里实在没底，所以一直没去看订单数。

“八十万。”段仇涯嘿嘿一笑，掸了掸烟灰，“这还单单只是抑制剂。按你所说的计划，之后我们推出其他保健品和药剂的时候，有抑制剂所带来的名声和国家政策的倾斜，到时候只会赚的更多。楠楠，别怪伯伯满嘴铜臭味，把钱啊钱的挂在嘴边。你那些叔叔你也知道，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也只有谈钱，才能把握住他们的心理。让他们乖乖听话。”

“段伯伯，这些我都懂。那您今天来找我是为了……”楚楠被绕晕了，段仇涯又是谈感情又是谈钱，让她有些难以把握。

“哼！那些混账听说了这个数字，非要吵嚷着让我给他们安排点活干。你最近不是在进行改革，把那些尸位素餐的老油条全部给薅下来了，让一些有见识有能力的人上位吗？他们自然是急了。不说地位降低，没了工作，他们连养家糊口都难啊！所以想请你和你妈给他们培训培训，然后去下面工厂里做个厂长啊主任啊什么的。说到底还是不想丢了这个饭碗。”

“这恐怕不行。”楚楠苦笑，“这次抑制剂是我们如涯转型后的第一个招牌，名声已经打出去了，要是到时候因为生产质量的问题导致砸了招牌……我想段伯伯你也不想和那些十几二十年的兄弟们大吵一架吧？更何况翻脸事小，经营事大，一旦转型不成功，那才是最大的噩耗。段伯伯，我只能答应你，会让妈妈给他们进行培训，但能坐多高的位置，还要看他们有多大的能力。”

“自然如此。那些家伙也只是需要这么一个机会而已，如果他们真的不中用，那也别给他们面子！”事情解决了，段仇涯的心情似乎也舒畅了很多，脸上也有了笑容。

“段伯伯，我还要说明一点。”说到正事，楚楠的脸上也多了几分严肃，“抑制剂毕竟只是应运而生，我们如涯靠它转型可以，靠它站稳脚跟却不行。所以我们还需要开发一款真正具有代表性，标志性的产品，而这件事，目前只有我妈妈能做。而妈妈现在年纪也大了，难免体力不支，所以我不希望培训这件事牵扯到我妈妈太多的精力。我只能给叔叔们一个月。一个月后，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不然，这如涯总裁干脆让他们来做！”

“这……”段仇涯苦笑，这女娃子也太聪明了点。

“段伯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能容忍他们这一次闹腾。我知道我把他们刷下去他们心中有怨，可这么多年了，如涯为什么一直不能做大，难道真的是您能力不够或者背景不深吗？我想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我爸他做错了事不假，可哪怕他不做错事，就真的不会出事了吗？我虽然不是什么商业奇才，可财务报表还是看得懂的。”楚楠这话可以说是毫不客气，几乎明着在暗示某些人了，“您哪里都好，就是心太软，耳根子也软。不然的话，这南陵北城区哪还有余正德的一席之地！”

“这……唉。”段仇涯紧闭双眼，仰天一叹，“罢了，罢了。楠楠，我也去培训培训，争取调到流水线工厂里当个厂长吧。”

“啊？”楚楠有些错愕，急忙道，“段伯伯，您何必这样呢？”

“我不这样的话。你拿谁开刀都不合适。”段仇涯起身，向门外走去，“就这么定了，你也早点休息。”

楚楠站起身，呆呆地立在那里。月光下段仇涯半头银丝散发着灰暗的光泽，颇有些英雄迟暮的味道——她低头看向烟灰缸，烟头余烬未熄，仍旧挣扎着闪耀自己最后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