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堤城外,一座破败小庙之中。
倾盆暴雨从天而降,不停冲刷着大地,时而白色雷龙闪起,让这黑沉无光的天地之间短暂明亮一瞬,紧接着又只剩哗哗声充斥人世。
许寂坐在小庙内的供桌前,双臂环住膝盖埋着头。
他喜欢下雨,因为在雨天往往只有雨水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从小时候起,他就很讨厌说话,无论是自己开口还是别人开口,就算是迫不得已要说话,他声音也不会很高,并且只说一遍。
或许是偏爱寂静的缘故,师父给他起名叫做许寂。
只是这个雨天注定不会让他那么舒服,因为庙内除了他之外还有他人避雨。
“年轻人,哪里人啊?这么晚还一个人出门?”
许寂的脸颊从膝盖上滑过,侧目看向身旁不远处,昏黄的烛火把影子拉长投射到墙壁上,不大的庙宇内同时挤满五个人。
除许寂自己外,在寺庙残破的木门旁,坐着一位中年粗壮男子,皮肤粗糙,穿着短衫短裤,半边身子被雨水浇湿也毫不在意,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主动开口搭话的正是他。
目光侧移,在斑驳不堪的灰墙下是一位老道,鹤发童颜,头戴道冠手持有些掉毛的拂尘,盘腿而坐紧闭双眼,一副超然世外的姿态。
而在寺庙的最角落里,坐着一位年轻少女,整个人缩在黑暗之中,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斗篷,虽然看不清楚面容,但能够感受到其气质很是华贵,身份应该并不简单。
许寂并未搭理那男子的话语,重新扭过头去,望向寺庙外。
那男子见许寂并不理会自己也不恼,转头看向老道,笑着搭话,“道长哪里人啊?有没有什么名号啊?”
许寂闭上双眼,学那老道,眼不见为净。
听着外面的雨声,回忆渐渐涌上心头,那天同样是个雨夜,出生武术世家的许寂在那昏暗的巷口怒斥一声,把那几个男人打到骨折,被救下的女人并未答谢,只是慌张地逃跑,也并未报警。
直到几天后,许寂被套上头罩带入面包车内,紧接着便是狂风骤雨般的暴打,一直打到他的血肉和精神一样模糊,耳边不知响起谁的轻语,“等会她要是反抗一下,我们就放你走。”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许寂只有一个脑袋露出在地面,眼前不远处是被救的那个女人,被紧紧搂在绑着绷带的男人怀中,男人奸笑着动手伸向身旁,他的手下同样动手伸向铁锹。
许寂在那个世界最后的记忆只有扑面而来的黄土,一刻没停。
啪!啪!啪!
暴雨倾泻的声音中突然出现了异样的存在,许寂猛地睁开双眼,和其一同睁眼的还有靠墙而坐的老道。
许寂坐在供桌前正对庙门,从破烂木门的空洞向外看去,暴雨之中有三道黑色的身影正骑着马迅速接近此处。
“是黑云骑!他们……”
坐在门旁的男子惊讶地开口喊道,只是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挺直的身体在原地僵住,紧接着后仰倒去,露出插在喉咙之中的一根黑箭。
嗖!
在听到声音之前,许寂就已经动了,他猛地一歪头,黑色利箭贴着他的脖颈划过,带起的凛冽之风刺得皮肤轻微发疼。
许寂移目下视,玄铁制箭,正常多用于机弩之上,但是他可以确信对方是拉弓射出,不愧是柱国大将军旗下的暗杀部队,三人一组,专职斩首刺杀。
他确信对方不是来杀自己的,因为自己配不上这种待遇,那么目标便很明确了,是角落里那名女子。
黑云骑的第三箭迟迟未来,因为他们人已至此,惊雷暴起,马踏残门。
许寂面前,三匹黑色骏马高高扬起前蹄,骑兵在闪过的白光之中犹如阴曹鬼差,身披黑甲,面戴修罗面具,手握玄铁利兵,尖角滴落雨水。
许寂迅速向着身侧翻滚,马蹄从自己身后重重砸下,踩碎了那供桌,震塌了那佛像,慈眉善目的菩萨像摔落在地,碎片纷飞,脸部破裂成两半,嘴角的微笑冲着一旁的许寂,而那双慧眼则冲着另一旁的老道和少女。
三名黑云骑同时转身看向菩萨指引的方向,居中一人手握黑色长枪压马向前,左右两人则同时拉弓,目标正是角落少女。
崩弦声响,玄铁箭比枪尖更快射出,两道身影同时挡在了少女面前,一位是那老道,另一位则是一直藏于佛像后的第五人。
老道手中拂尘一甩,如同漩涡一般,将破空而来的玄铁箭卷入其中,转了数圈才成功卸力,黑箭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另一位身披布甲的粗鬓大汉手中紧握一杆长刀,用力在身前一晃,将那黑箭震飞而出,但是手中长刀依旧余震不止,见其手掌顺力两边才散去力道。
虽然面上不敌,但是粗鬓大汉不退反进,怒吼一声,双手握紧长刀一抡,横斩而出,直劈领头黑马。
那马反应极快,瞬间抬起前蹄拔高身形,其背上黑云骑借力腾空而起,玄铁长枪在头顶一转,撞出破庙,紧接着长枪高高扬起甩在身后,向着下方二人狠狠劈来。
老道和粗鬓大汉同时抬起手中武器,但是一把破旧拂尘和一把普通长刀哪里能抗住玄铁黑骑的这全力一击。
只听啪的一声,老道手中拂尘率先断裂开来,老道被巨力震飞而出撞塌庙墙,不知生死,粗鬓大汉连忙移步接招。
只听叮的一声,枪杆和刀面相撞在一起,粗鬓大汉的虎口被震出血来,但依旧咬牙坚持没有松开,可是力量还是差了一些,身子一歪,单膝跪了下去,才勉强撑住。
从空中落下的黑云骑在接触地面的瞬间,手中本是下压的长枪猛地向上一抬,突如其来的卸力让粗鬓大汉措手不及,手中长刀惯性向上,身子顿时露出巨大的空当。
黑云骑身形一扭长枪在空中甩过,一记回马枪刺向身后,瞬间洞穿了粗鬓大汉的胸膛,胜负已分,生死已定。
就在黑云骑准备收枪结尾之际,却愕然发现拔不出来,他回头看去,那粗鬓大汉目眦尽裂,沾满鲜血的双手紧握胸口枪杆。
粗鬓大汉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黑云骑,张开嘴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发出怒吼,“阁下!唐某但死无妨!但是公主万万不该死!求阁下出手!”
一直旁观的两名弓箭手猛地转头看向身后,作势就要搭箭拉弓。
一直并未离去的许寂不禁轻叹了口气,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他也不断问过自己同一个问题,在不清楚一个人的本质之前是否应该救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许寂并没有想明白,但是他确信另一个问题的答案,在不清楚一个人的本质之前是否会救他?
许寂的答案是,会。
只是这一次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不做二不休,出手便不要留有余地,能打死就不要打残。
许寂深吸一口气,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不是因为没有了声音,而是因为世界静止了,在前世做不到的境界,他在这个世界却能够轻松达到,在这里,许寂能够感受到,一直束缚在人身体上的枷锁消失了。
掉落的雨水、甩起的马鬓、拉开的弓弦、呼吸的黑云骑……以及即将递出的拳头。
他的师父经常说,武行很看重天赋,千年难遇的天才是老天爷赏饭吃,而许寂则是老天爷端着饭碗在后屁股追,求着他吃,要是不合口还立马换一碗。
所以师父在捡到许寂之后,一招一式都不敢教他,生怕把他给教废了,只让其练习马步递拳,一练就是十年,不计次数,只计时间。
在第五年的时候,许寂就感受到自己能进入到这种天地之间唯有一我的境界,师父告诉他这算是迈过了武者的门槛。
在这个世界,只有能够进入这等境界之人方能称之为武者,而大部分人穷极一生也摸不到门槛,包括师父在内。
又打了五年拳后,师父就把他撵出了白堤城,说是没有什么可教的,他已经出师了。
许寂没有想到,出师之后的第一次递拳会来的如此之快,想到这十年积累的一拳要递在这么一名士兵身上感觉很是浪费,但是一想到对方马上要死了便不觉得可惜,毕竟死者为大嘛。
迈步,抬臂,旋手,握拳,收臂,递拳。
虽然看起来只是手臂的动作,但是许寂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随之有所反应,把身体的全部力量向上向前传递,汇聚在一点发出。
那一点落在了持枪黑骑的胸口,那一拳落在了黯淡无光的天地。
惊雷再次亮起,却不是由天落地,而是由地冲天,黑云骑身上的玄铁宝甲寸寸龟裂破碎开来,一气虹光直冲云霄荡开天际。
当许寂眼中的世界再次恢复正常时,那黑云骑缓缓跪倒在地,就像那寺庙门口的无名男子一般后仰倒去。
许寂轻轻吐出一口气,身边那匹黑马跪在地上俯着脑袋瑟瑟发抖,另外两名黑云骑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拼命逃离,他们需要把信息传递出去,公主身边依然存在武者保护。
许寂并未追击也追不上,站他定身姿望向寺庙之外那两道逃窜的身影,以及远处正缓缓升起的太阳,想起无名男人之前问他的问题,是啊,确实挺晚了,天都要亮了。
“不……不知……阁……阁下姓名?”
许寂扭头看去,粗鬓大汉已死,问话的是被砖石埋没气若游丝的老道,能够感受到,对方同样也只剩下一口气,离死不远。
许寂缓缓开口,声音很轻,甚至听起来有些温柔,其说话时用的力量和刚刚递拳时相比简直像是水滴和大海的差距。
“许寂,寂静的寂。”
老道扯了扯嘴角,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是已经再没有力气,目光却紧紧盯着一旁。
许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完全被毁的小庙角落,那身披斗篷的公主缩成一团躲在黑暗之中,她双手环住膝盖,样子和之前躲雨的许寂很像,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从手臂上露出,观察着许寂。
天亮的总是很快,阳光从之前被黑云骑打穿的屋顶空洞中洒落进来,正好落在了两人中间,许寂明白了老道的意思,对方是把公主托付给了他。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走上前去,他只是感觉那双眼眸有些好看,想近距离看一眼。
在许寂刚踏入阳光中时,公主坐直身子,脱下斗篷,黑色秀发甩出,露出一张美丽地让人心跳加速,足以倾国倾城的容颜,虽然没有首饰点缀,依旧很是光彩夺目。
许寂不禁停下脚步,公主也没有摆出什么王室姿态,她似乎比谁都清楚,李氏的天下已经不在,李氏的后人甚至可能就剩下她一个。
之前护送着她离开皇宫的武者一个接一个地死在柱国大将军的铁蹄之下,到最后只剩下一位龙虎山老道和一名士兵,而如今更是一人没有,可以说此时的她彻底无依无靠,落在了许寂手里。
公主微微颔首低眉,轻声说道:“本宫……我叫李婉灵,见过恩公。”
李婉灵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清楚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心中不免很是担忧,虽然对方救了自己一命,但是否另有所图并不清楚。
她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一张宽厚的手掌,她抬头看去,发现是许寂伸出了手,李婉灵犹豫一秒还是伸出了白皙的玉手轻轻放入对方手掌之中。
许寂并未握起,只是将其托起,等到李婉灵站起身来,他便收回了手。
“会骑马吗?”
许寂拍了拍身旁跪着的黑马,看向李婉灵。
李婉灵摇了摇头。
“好,那别害怕,我也不会,第一次骑,多多担待。”
许寂翻身上马,黑马顺从起身,他侧过身来再次伸出手掌。
这一次,李婉灵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拉住对方,如果跟随他是自己的命,那么李婉灵她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