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李仲文淡淡一笑道：“娘娘言重了，眼下太子的病情便是陛下心中最为牵挂的，这位小神医若是真有本事，到时候便是娘娘您与左相大人举荐有功，自然少不得陛下的大力褒奖。而若是那人本事一般甚至完全就是个骗子，无非也就是左相大人中了圈套误信小人，相信陛下宅心仁厚，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斥责娘娘与大人的。”
李仲文这一手避轻就重玩儿得六，顺便还将失败后的责任替左相给摘干净了，也成功勾起了端妃的虚荣心。她嫁入宫中本就是父亲的一步谋划罢了，能否真的得宠其实她本人并不十分在乎。但毕竟是能让父亲再上一步的好机会，端妃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把自己方才的顾虑抛之脑后，兴冲冲地安排人出宫去相府递消息了。
目送着端妃远去的李仲文直起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今日他自作主张替陛下决断本就僭越，若那郎中真有本事还则罢了，但若他实际无能，甚至根本就是想借机入宫搞事情的歹人的话，只怕自己这颗脑袋在肩膀上也就彻底待到头了。
思来想去，李仲文还是决定先去请示一下的好。这深宫里头真正做主的终究还是陛下，他的话只能算是建议，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不是？
调整好了心态，李仲文拎起端妃送过来的食盒敲响了养心殿厚重的大门，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大殿里，饶是他的力道并不算重，里面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老福么？”
萧晟翰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陛下，端妃娘娘给您送来了安神的汤茶，您用过午膳后便一直没怎么喝茶，这会儿便让老奴伺候您品尝一下吧。”
李仲文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人在深宫，说话办事都得格外注意，尤其是像他这种不谦虚的说算是位高权重的人物，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要思量三分才敢出口，否则一旦酿成大祸，那恐怕就不光是掉自己一个人的脑袋的问题了。
此番事关贵妃和左相两个重要人物，轻易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即便明知是件好事亦是如此。
大殿内传来了回应。
“嗯，进来吧，倒是确实口渴了。”
李仲文毕恭毕敬地推门而入，随即立刻转身关上了大门。外头的小太监们早已见怪不怪了，没有一个人递一个眼神过来。他们非常清楚，这会儿李总管肯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与陛下呈报，但凡不想掉脑袋的话，好奇心还是不要那么强的好。
进了大殿，李仲文也并不急着说正事。太子的病又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儿，急也急不得，当下还是先让陛下喝口汤茶休息休息才是要紧事。
说是伺候，其实也不过是将满满一瓮茶汤舀上一小碗摆在桌上罢了。萧晟翰年轻时就很不习惯别人事无巨细都给自己办好了，显得自己很没有自理能力似的。而在这方面李仲文就非常有分寸感，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能始终跟在陛下身边贴身伺候的一个重要原因。
抿了一小口汤茶，现场的表情终于不再像之前那么严肃了。不得不说，无心争宠的端妃在其他很多方面都有着非常不错的天赋，比方说料理和音乐方面便十分出色，其他寻常的针织女红等也一直非常出挑，属于典型的优秀型大家闺秀。
喝了一小碗汤茶，萧晟翰便摆摆手示意不用再添了。李仲文也不多说什么，毕恭毕敬地收拾好了桌面。
“淮城水患加剧，房屋毁坏者重，可救援队伍也因连日暴雨耽搁在了路上，若不能及时抵达灾区，只怕受灾的百姓们就要遭受无食之祸了。”
萧晟翰声音平静地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李仲文却明白他这是在向自己求助，但身为君王轻易开口求人不合礼数，故而这也就成了他们君臣之间的一种小默契。
萧晟翰是典型的明君，眼光长远，情商过人，可实际上他的长处还是在战场上，对于很多事情的具体处理方式并没有深入的研究。
但他这人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边是非常善于倾听且乐于接受旁人的意见。常有人说这一代皇上在位时的朝堂是本朝最热闹的一段时期，因为陛下很喜欢集思广益听取大家的意见，这便给了言官们更多的发挥空间，对于整个国家日后的发展是大有好处的。
可最近几日左右二相因为一点小事闹了点别扭，嗯，其实也不能说是闹点别扭了，一朝二相的目的本就在于分权管理，互相牵制，所以两边不和也算是本朝历来的传统了。只是到了萧晟翰这一代，两位重臣不管在私底下斗得有多血腥残酷，至少在表面上一直都是一团和气，两相便宜的。结果此番竟因为一件小事都闹到了朝堂上，而多数受左相管辖的文官集团与几乎全归右相统领的武将集团也因为这二人的争执而站到了对立面，几日来朝堂都是你争我夺鸡飞狗跳的，想说个正事儿没几句两边就又要吵吵起来，折磨得萧晟翰头疼不已，索性便懒得再去问他们了。
也是亏得他身边还有；这位这么个文武全才忠心辅佐，当年若非是他家境贫寒难以为继，李仲文也就不会主动入宫做了宦官，说不定如今也成了一代名臣了。
只是关于这淮城水患一事由来已久，早年间朝廷也大治过几次，但效果一直都不太令人满意，可谓是年年治年年涝，历代君王对此当地的水患问题一直都非常上心却又没有好的整治方案，只能这么一代拖一代地与两河耗下去，俨然已经成了南齐有史以来最大的自然灾害之一了。
之前李仲文也向萧晟翰进言过几条不错的治理方案，但实施起来却是困难重重。淮城地处东南，距离京师千里之遥，想要亲自过去一趟费时费力，所以历代南齐君王都鲜少有会亲自去一趟勘察情况的。
早年间萧晟翰倒是带着太子萧恪寒去过一次，可惜在了解到了当地的自然情况和风土人情后都觉得非常棘手，直到现在也没能想出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淮城的水患越来越严重，每年光是赈灾和修缮所耗费的银两都是一大笔惊人数目，长此下去的话迟早国库会有撑不住的一天的。
而深知这一点的李仲文虽然也十分想要为君分忧，却无奈自己的能力有限，有些事情的确不是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所能够解决的，方才听到萧晟翰的话也只能低头不语，心中满是愧疚。
见他半晌没有开口，萧晟翰也明白他是真的无计可施了，倒也没有再问，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
“嗯…罢了，方才外面吵闹，是端妃非要进来么？”
端妃性子直，嗓门却也不小，脾气一上头了就爱扯着嗓子嚷嚷，里面的人想听不见都难。
李仲文顺着他的话回道：“娘娘见陛下日日忧思，心疼不已，一时情急便大声了些。”
萧晟翰依旧没有睁眼，轻叹道：“你惯是会替她们遮掩的，不必瞒着朕，她今日过来怕也是为了他父亲的事情吧？”
李仲文在后宫的人缘不错，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十分擅长解决或缓解矛盾，总能让大家接受他的观点并进行实施，尤其在某些妃子们得罪了陛下时更显用处，故而后宫嫔妃们大都也十分信赖他，算起来也就是像端妃等几位比较特殊的会不把他当回事儿了。
李仲文笑道：“陛下可冤了老奴了，今日端妃娘娘过来，只字未提二相之争的事儿，满心想的都是让陛下好生注意身体呢。”
“呵，就她那个臭脾气，哪能真的关心朕的身体好不好啊？”
萧晟翰笑了笑，带着几分揶揄。后宫里地位较高的那几位他可都是非常了解的，端妃是个什么样的性格，又怎么可能会主动去关心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呢？单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这两口子倒还真是一个敢爱敢恨一个心态超好呢。
李仲文也跟着笑了笑，随即终于引出了重头戏：“不过，陛下，方才听端妃娘娘的意思，似乎左相近日结识了一位能力出众的民间医生，对其的本事赞不绝口，现下似乎正在考核此人的能耐，看样子也是想为太子的病情出一份力呢。”
这便是李仲文说话的艺术，端妃说过那位小神医是被她父亲找来给自己调养身子的，到了李仲文口中就成了替皇上先行测试，合情合理又让人心生暖意，算是间接卖了娘娘和左相一个人情。
这大半年来萧晟翰已经听过太多太多的神医传说了，其中也确实不乏技艺精湛者，可对于根治甚至只是简单的缓解太子的病情都难以保证，最后大都是挨了一顿板子，再去领一份丰厚的诊金送出宫去了事。所以对于所谓的神医之名，萧晟翰是真的已经提不起丝毫的兴趣了。
但毕竟是送上门来的机会，说什么也得为了儿子努力努力不是？于是萧晟翰缓缓睁开眼道：“嗯，他要试，那便让他去试吧。寒儿的病情拖到现在都未见好转，哎…也不知道再折腾上些时日，他这太子的位置，还能否坐得稳当啊…”
诚然，萧晟翰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对膝下的每一个孩子都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与呵护，可他更是这天下的公主，一言一行都是要为南齐的数万万苍生负责的。即便是再怎么喜欢这个二儿子，为了未来南齐的江山社稷着想，他也必须在恰当的时机做出决断，如何舍弃，这对于任何人来说应该都是一个非常难以决定的问题吧…
李仲文同样眼神灰暗，心中难免的有些颓丧。殿下的才情他非常清楚，日后也必能成为一代明君。可偏上天就是这么妒恨杰出的人才，偏偏要让一个国家的希望遭受这种痛苦的折磨，莫说是身为父亲的萧晟翰了，便是他一个自小看着孩子长大的外人都觉得心痛难忍，太子殿下啊，委屈您了…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还是萧晟翰先开口：“去吧，安排人暗中盯着点，看看这个所谓的神医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李仲文点头应下：“老奴遵旨。只是，陛下，若此人真有能力的话，是该直接请其入宫还是…”
萧晟翰摆摆手：“不必了，左相若真有心给朕送这么一份大礼，朕便欣然接受就是了，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抢了他的风头不是？“
李仲文笑了笑：“陛下思虑的极是，老奴这便去办。“
“慢着，把这食盒也一并带出去吧。“
“可是…陛下您才只喝了一小碗啊。“
“嗯，一小碗就足够了，这个端妃这做的哪里是安神汤啊？分明就是催眠汤才对，只这一小碗朕便觉得眼皮发沉了，若再喝些怕就该直接上床安置了吧？”
“嗯…是，老奴遵旨。”
李仲文无奈地带走了食盒，内心其实还是希望陛下真能再喝上一小碗然后好好休息休息的。毕竟连日来为国事操劳，陛下的精神状态实在算不得好。
当晚，李仲文带着两个小太监去了端妃住的顺仪宫，留下了好些黄白赏赐，转过头便被端妃分给了平日里要好的几位妃子和下头伺候的。这位是真的心大，从小锦衣玉食的什么好玩意儿没见过？才不会因为几件名贵的赏赐就对年长自己近二十岁的老男人芳心暗许呢。
得知此事后的萧晟翰也只是一笑了之，这样的女人性子太直或许不太讨喜，但这样的人大都也心思单纯没什么坏心眼儿。与其将尊贵的妃位留给那些蛇蝎心肠的毒妇，倒不如便宜了这个没什么城府的蠢女人，一边还能卖左相大人一个面子，一举两得，大家也都乐见其成。
三日后，接到宫外传回来的消息的李仲文行色匆匆地回到了御书房。
“陛下，都打探清楚了。”
“讲。”萧晟翰头也不抬，这几日二相的争执越发严重了，但也间接调动起了两派大臣们的积极性，都想在陛下面前露脸讨好，倒是很快就解决了几件有些棘手的差事。
这歪打正着的结果令萧晟翰的心情难得好了些，这会儿正颇有雅兴地在御书房练笔写字呢。
“遵旨。”
李仲文应了一声，掏出宫外的密探传回来的消息读道：“据调查，这位突然出现的神医年仅十四岁，名叫百里铭晗，籍贯与亲属关系一概不知，目前落脚在南城慧柳巷的云和客栈。”
“自调查之日起至今共三日，百里铭晗先后前往兵部左侍郎赵浦大人、资政殿大学士冯冀大人、云麾将军裴金盛…等共七位大人家中看诊，疑似作用明显，疗效斐然，颇受尊敬。另…”
读着读着，李仲文的眼睛陡然睁大，半张着嘴迟迟没有出声。
写好了一个漂亮的“安”字的萧晟翰终于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问道：“另什么？此人有什么古怪么？”
李仲文立刻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表情似乎很是纠结。
萧晟翰最是讨厌别人说个话扭扭捏捏的了，李仲文明明深知这一点却迟迟不敢开口，顿时勾起了萧晟翰许久未有过的好奇心，伸过手去道：“拿来给朕瞧瞧。”
李仲文依言乖乖将手中的信笺双手呈上，接下来就看到萧晟翰的表情同样呆滞了一瞬。无他，只因这信中所写的内容在他们二人看来着实有些匪夷所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话恐怕都得背上个欺君罔上的罪名了呢！
良久，萧晟翰将手中的信笺缓缓折好，转过身将其放在了烛火上点燃。
李仲文十分懂事地拿来了火盆，萧晟翰将烧了一半的信笺丢在盆中，静静看着它烧成灰烬后才收回目光。
“陛下，这信中所写…”李仲文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可是件大事，必须谨慎对待。
萧晟翰眯了眯眼睛：“不管他的医术如何，若信中所言句句属实的话，那么此人就一定要留在朕的身边效力才可以。”
“老奴明白。”李仲文秒懂，君臣二人的眼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抹厉色。强国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丰富的物质保障，更在于优秀人才的发掘与培养。而很显然，百里铭晗的条件满足了萧晟翰的野心，那么这个机会，他就一定会牢牢地抓在手中。
两日后，云和客栈外，排了一早上队如今已经颇为困倦了的包子铺林超、林越两兄弟一边啃着干巴巴的干粮一边小声吐槽。
超：“哎…这百里神医的面是真难见，咱们都在这儿巴巴地排了四天的队了，硬是连人家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这不，今儿一大早的又说是出门看诊去了，哎…真不知道照这么排下去的话究竟啥时候是个头啊…”
越：“可不咋的？哎哥，我可听说这百里神医似乎才只有十四岁啊！咱娘都病了这么些年了，看了那么多上了年纪的名医都没能彻底治好，就这么个半大年纪的小屁娃子，真能给咱娘的身子调理好了么？”
超：“嘘！臭小子，可千万别胡咧咧啊，咱拿到这个号不容易，你可别一句话把人家给得罪喽，那咱这队可真就白排了知道不？”
后脑勺挨了一巴掌的越：“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哥，我都多大了你还这么打我？我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超：“哼，你小子啊，就是给点儿阳光你就灿烂，不行，还是得赶紧给你找个媳妇儿，好好管管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才行。”
越：“哎呀，咱这儿说百里神医的事儿呢，哥你咋又往别的地方扯呢？哎，说真的啊哥，你信这小神医真有他们传说的那么厉害么？”
超：“傻小子，你懂个屁？我可告诉你啊，哥扔下铺子的生意不做了带着你来这儿排了这么几天的队才不是因为几句道听途说的谣言的呢，我告诉你啊，这小神医的本事那可是你哥我亲眼所见的！我铺子旁边卖面皮的于婶子你还记得不？就是小时候住着跟咱们家隔了两家的小院儿的那个？”
越：“哦，记得啊，我还记得那婶子的男人早年死在了战场上，儿子以前是在渡上帮人家扛大包的，结果后来被砸了一次伤了腿，就成了残废了么不是？”
超：“对对对！就是她那个儿子！以前吉水巷的钱大夫，那一片著名的骨科大夫啊，看了多久都没用，到现在也已经惨了七八年了吧？结果你知道么？初三，哦不对，应该是初四那天吧，就是我去找你的那天，我可是亲眼见着她家儿子丢了拐杖，已经能在店里帮着他娘端盘子送水了呢！”
越：“我去？！不会吧？真的假的？我还记得当初那钱大夫不是说了么，说大兵哥的那条腿这辈子都废了，连他都治不好的别人基本上也就没什么希望了么不是？”
超：“哼，无非就是怕于婶子带着她儿子上别人那儿去看好了砸了他的招牌故意说大话的呗，这群庸医的套路不都那么回事儿么？哎我跟你说啊，我可是专门去问过于婶子了的，她说她儿子的腿可就是在这小神医这儿看好的，只扎了三天的针，就三天啊！你想想，一条原本已经残了的腿，人家只扎了三天的针就给治好了！你说说，你说说人家到底有没有本事？”
越：“不是…真的假的呀哥？你这家伙说的…说的也太夸张了吧？就三天？别是于婶子故意蒙你的吧？”
超：“嘿！别管人家是不是蒙我的，至少她儿子的腿那是实打实的治好了呀！再说了，这于婶子和着小神医又素未平生，非亲非故的赶忙要去帮他当托儿啊？而且你仔细观察过了没？来这儿拍好的可不只是像咱们这样的平头百姓，那些家里头有钱有势的可大有人在呢！要是这小神医的名号真是假的，那人家不早就撒丫子走人了？还至于在这儿白耗上这么长的时间么？”
越：“嗯…那倒是。哎那照哥你这么说的话，这小神医的本事还真不是盖的啊！一条已经残了的腿哎，居然靠扎针就给人家治好了，这不是神了么这不是？难怪能被人叫个小神医的绰号呢！”
超：“哼哼哼，那是自然了。所以我可提醒你啊，到时候到了人家面前可千万别乱说话，要是惹恼了小神医不肯给咱娘看病了，看我回去不敲折了你的腿！”
越：“哎呦，知道啦知道啦，放心吧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