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个子很高，头发披散，肤色偏黑，两道飞扬锋利的剑眉，一对冷漠幽邃的黑珠，穿着一件宽大到能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的防尘灰衣，破碎的衣角与牛皮制成的鞋子上满是干掉的黄泥巴，他打扮地十分简单，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在李霜鸿看来他像是个不停奔走，风尘仆仆的旅者。他戴着灰色的面罩，包住了脸颊和鼻子，因此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他的样貌。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掐灭了柜台上的一根蜡烛。接着袖子一挥，将外面的一盏灯笼也打灭。
“莫机关，你不介意吧。”他歉意地说道。
李霜鸿原本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个冰冷的人，但是现在他感觉这个人的气质与其说是冰冷，倒不如说是冷淡。
莫机关没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
他将面罩解下，露出脸来，端着一支蜡烛放到梅承田的面前，接着他坐了下来，拿起桌子上的碗，用手指戳开封口，为梅承田倒了一碗酒，接着他又从怀里倒出一个小圆筒，大概拇指大小，是竹子做的，外表泛黄，底部偏灰，带着斑点，他用拇指将小圆筒的盖子轻轻一翘，往酒里倒了一粒黑色药丸，不过四分之一拇指盖大小，这药丸在酒里开始翻腾，冒出气泡，越来越小，没过一会儿便溶解在酒中，那碗酒并没有因为药丸而改变颜色，依然清澈如山涧。他亲自将酒推到梅承田的手旁，说道：“喝吧。”
“梅副堂主和我等乃是兄弟一场，多年患难，风雨沧桑，我们今天来送你一程。”他说：“我们都以为梅副堂主死了。”
梅承田说道：“寒雨兄别来无恙，走之前能遇见寒雨兄属实荣幸。”
他点了点头，食指点了下李霜鸿，问道：“这是谁？”
“是我……徒弟。”
他皱着眉头，一脸困惑，但也只是一瞬之间。
“你逃，是为了什么？你不是那种喜欢逃的人。”
“你，想知道？”梅承田笑着，将那酒碗推到一旁，“我以为你杀人的时候什么也不会说呢。说起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一言不发，当着我的面就把人杀了，这给我留下来不小的印象。那时候你小小年纪却已经是名满歌崖的十杀手，同为十杀手之一的美剑客冷花死在你手里，风雷堂堂主唐春岳也是死在你手里，还有白云山的望湖兄弟和草药部下的……，我忘了，东门教主说你是个无情的人，我很赞同。”
“副堂主过誉了，与足下相比，叶某不过是那种耍下三滥，会一点小计谋的小人。足下出身高贵，乃是武林世家。副堂主当年来不死谷投奔时，叶某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躺在泥水之中，东门教主对你的优待让所有人都嫉妒，不过半年，便将你提拔到香主，又过一年，赐你《断心脾经》，再过三年，朱雀堂堂主西门饮泉杀掉叛贼秦肃直接点了你的名做副堂主。那时我虽为十杀手，却实在嫉妒的不得了，有一次我竟然对你动了杀心。”
“可我竟然从不知道，你一直我最好的酒友，没了你，我都要快戒酒了。”梅承田敲打着桌子，啧道：“呐，你为什么对我动了杀心呢？”
“十杀手只不过是爪牙罢了，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到最后还不是和冷花一样下场。”莫机关冷冷说道。
“我以后的下场就如同我当年杀冷花一样。”叶寒雨右手拇指蹭着食指，往黑暗中一弹。
“教主派你们俩来杀我？”梅承田诡笑问道。
“不，莫机关碰巧路过而已，我才是那个要下手的人。”
“是教主派你来的吗？”他又问了一遍。
“教主已经进入白菇洞闭关修炼去了，是玄武堂堂主命我来取你的命。”
“那么现在是玄武堂堂主解允代理教主行事了？”梅承田忽然凝重起来，面色古怪。
“解允已经死了，现在玄武堂堂主是柳离方。”
“你们杀了他？”梅承田问道。
“我没杀他。”叶寒雨冷冷回道。
“解允是被毒死的。”莫机关插了一嘴，“三个月前，死在杭州春月楼里的小女人手里。”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教主宣布闭关的时候，将大权交给各堂堂主，由各堂主轮班执掌。”
“我想我们还是别叙旧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梅老哥。”叶寒雨摩梭着桌面，用鹰一般尖锐的眼神，询问道：“你是如何活下来的，不吃解药可活不过端午。”
“这是个，秘密。”梅承田摸着自己右耳朵下的那个胎记。
叶寒雨忽然站起，右掌如疾风般往莫机关额头上劈去，莫机关大惊失色，但也不是吃素的家伙，左手立马抓住叶寒雨的右腕，右手化拳直攻。谁料叶寒雨猛一转腰，躲过这拳，就在这狭小的地方挥出左掌，一掌便劈到莫机关的脑袋上，那莫机关被劈飞出去，撞倒了两张桌子，四肢张开，躺在地上，没动静了。
“好！杀人不眨眼！出手当真迅捷如雷，就像猫头鹰拿捏老鼠一样轻松。”梅承田忍不住拍起手来。
“我想要那个秘密。”叶寒雨直言不讳，他重新坐下来，“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有两个秘密，但我只能和你说一个，另一个我得带到地下去。”梅承田笑着回道：“我便告诉你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吧。”梅承田说罢，掏出腰间那柄通体深蓝的短剑，拔出剑来，接着将鞘子中间劈开，里面有个夹层。叶寒雨从夹层那里拈出一张反复折叠的小纸，他没有打开，反而是对着烛火细细端详。
“这就是你活下来的秘密了？”他说道。
“这就是第一个秘密。”梅承田拿起那柄剑，放在手里把玩。
“这玩意儿是谁写的？”
“这是第二个秘密了，我不能说。说了只怕你会有杀身之祸，我正是因为知道了这第二个秘密，所以我才逃出来。”
“也正因如此堂主们要对你下死手，”叶寒雨冷笑一声，“这个第二个秘密我已经猜到了。”
“如果可以，”梅承田把短剑放到李霜鸿手上，李霜鸿傻傻接住，他压根什么都不知道。
“有什么心愿你说便是，我残鸮尽力而为。”
“我是个不孝的人，不能报父母之仇，二十岁携剑远奔不死谷，投奔歌崖，只为报仇。不料当我武功练成，那仇人却老死了。”梅承田端起那碗毒酒，缓缓喝了一半，继续说道：“我只得把他尸首挖出来碎尸，但就算这样也不能解恨，后来那人的弟子发现我了，我把他们全杀了。五香门几乎被我灭门，那人的弟子也几乎给我杀了个干净……当我从五香门逃出来后，我一直都憋着一股气，这股气直到现在也放不下去，一直悬在胸腔里，提心吊胆。这是我这一辈子做过最错误的事，但现在什么也无法补救了。现在我要死了，只能拜托寒雨兄把我那柄碎挼花放到五香门门前，交给还留在那里的后人。”
“还有吗？”叶寒雨给自己倒了碗酒。
“我第二件后悔的事情是我收了这个徒弟，我不该带小孩子走江湖，所以……”梅承田有些无奈，醉了似地摇摇头说道：“能否请你把他送回家去？他是孟家镇人，离这里大概有半月的路程。”
“好，我答应你。”叶寒雨点了点头。
“又或者，你可以收他为徒。”
叶寒雨不禁一颤。
“寒雨兄的武艺不在我之下，而且虽然身在歌崖，但也并非泯灭良心之人，把这小子托付给你做徒弟再好不过了。”
“我不收徒弟。”叶寒雨寒声道：“与其到头来让他和那些死掉的家伙没什么两样，还不如让他平平安安做平头老百姓，你知道投奔歌崖的下场！”
“杀手并非无情客，从此不是自由人。”梅承田叹息一声，将毒酒喝完，“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自己考虑一下。”
残鸮将最后一根蜡烛掐灭，他喝完了自己的那碗酒后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梅承田，接着一脚踢向莫机关，莫机关一下子跳起来，脑袋磕到房梁，肿了好大一个胞，他哇哇大叫，一手捂着头，一手愤怒地拔出匕首要和叶寒雨拼命，样子十分滑稽。叶寒雨一步冲前，左臂顶住莫机关的右臂，右手变爪为拳打在莫机关的胸口，把莫机关打到墙上去。
“解药，我要解药！”莫机关声嘶力竭，他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残鸮，你好自私啊！难道你想独吞！”
“解药的秘方要上交给教主，凭你也配看？”叶寒雨冷声回道。
“我不想再被千疮虫折磨了，每年端午要到的时候，我皮肤疼痛如针戳，浑身起满血脓包，破开都是黄水，简直痛不欲生呀！给我解药的秘方，只要给我看一眼我便罢休！”莫机关说罢便抢上来，叶寒雨先是一拳顶在他胸口，接着再是一拳顶在他下巴，又把他打飞在地上。
“梅承田就给你了，你自己处理去吧。”接着他望向李霜鸿，李霜鸿与他对视，在漆黑的屋子中，那双眼睛又大又圆，闪闪发亮，如同猫头鹰一样尖锐，能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小子，我送你回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