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天下午始，不断有私家车开到大槐荫村。

人们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回到村里，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拜访张太白，尤其是那些还未成年的孩子，不管姓什么，都会磕头喊爷爷。

他们打扫老宅院，收拾旧屋子，相互串门打招呼，夜幕下不断点亮的灯光，让这个总是静谧幽暗的小山村热闹温馨起来。

小孩子们最先变得熟络，暑假里的他们奔跑在村头巷尾，有了更广阔的的游戏空间，在夕阳下的溪流、菜田里找到了在城市小区里体验不到的乐趣。

大人们的交流，往往是从攀亲戚开始的，正所谓“一表三千里，一堂五百年”，整个村子都是一家人。

当然，秦锋除外。

他在第一辆私家车开进村里的时候就离开了，对宝山婶说的借口是去省城，再次感谢侯记者“及时雨”一般的帮助。

实际上他想休个小长假，以此来作为对张桢年排斥自己参会的抗争。

开车奔波了两个小时，又在电视台楼下等了两个小时，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侯海燕下班。

还是上次那个音乐酒馆，他们聊了很多，但是都不深入，不停地变换话题，却发现只有大槐荫村是唯一的共同话题。

秦锋这个人的工作生活实在太无聊了，翻来覆去讲的还是村里的那点破事，最多就是再讲一讲乡政府的烂摊子。

侯海燕善意地迎合他的话题，感觉这个见面与其说是喝酒聊天，倒不如说是一个别致的现场采访。

有意无意间，她想起一个小道消息，忍不住想透露给秦锋：“我有个很重要的消息，可能和你们村子有关，你想不想听？”

“想啊，什么消息，好事还是坏事？”

“喝酒，干了这杯我告诉你。”

秦锋看看杯中的鸡尾酒，一饮而尽：“说吧。”

“听说省里最新一批‘美丽乡村’建设示范试点要批下来了。”

秦锋两眼放光：“真的？有我们村吗？”

侯海燕不紧不慢地又给秦锋点了一杯酒：“干？”

秦锋无所畏惧：“我干！”

火辣辣的酒液顺喉而下，他盯着对方俊美的脸，想要获得期待中的好消息。

然而侯海燕却笑了：“我也不清楚啊，名单现在还是保密状态，要是等改革开放了，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秦锋一脸委屈：“你耍我啊！”

“哪有，哈哈啊，我都说了，只是可能和你们村有关！”她咯咯笑着，强调着“可能”两个字，还笑秦锋自己不仔细审题。

被忽悠干了两杯酒，秦锋并不在乎，他现在只是很迫切地想知道评选结果。

他很认真地说：“这个荣誉现在可太重要了，不行，我等不及，不能等，你能给我指个门路吗？我明天去他们办公室里跑一趟。”

“呵，你可真是个急性子。行吧，明天我带你去！”

愉快碰杯，秦锋说了句真心话：“我发现你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你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轻而易举地化解我的麻烦。我真是太感谢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侯海燕抿了一口酒，轻轻摇头：“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我帮你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我开启了大槐荫村的这组系列报道，就要做到底才算是对观众有个交代。”

“怎么才算做到底？”

“看到村里的老人们真正过上病有所医、老有所养的生活啊。这不也正是你的愿望？”

她举起酒杯，轻轻与秦锋的杯子一碰，发出好听的声音，那一刻脸上绽放的笑容无比绚烂多彩，让人痴迷沉醉……

第二天上午，侯海燕开车带秦锋去了省财政厅。

这就是侯记者精明之处，虽然评选“美丽乡村”是多个部门联合行动，但是真正能掏出真金白银的必须是省财政厅，只要这里拿到名单，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经过她软磨硬泡，在秦锋再三保证绝不提前泄露消息的情况下，那位宣传负责人终于给出了一个确切的答复：“我看了，名单里有大槐荫村。”

“太好了！”

秦锋激动地差点跳起来，省级“美丽乡村”建设示范试点不光是一个荣誉招牌，还是一个长达两年的修复和建设项目，财政厅下拨资金要对村居修整、环境整治、基础设施建设、民生改善等方面专款专用，分阶段验收。

这笔钱可以帮助大槐荫村提升公共基础设施，补齐村里的短板……

他越想越兴奋，又厚着脸皮请教：“那个，不知道评上这个省级项目能获得多少财政拨款？”

“这个现在可不能跟你说，回去等消息吧，到时候会给你们村发公文的。你记住啊，无论现在心里多高兴，出了这个门都不能乱说啊，后面还有七天公示期呢。”

“诶，好好，您放心，我们保证遵守约定，谢谢您了……”

秦锋连声道谢着退出办公室，兴奋之情还是久久不能平息。

可是侯海燕站在旁边，表情却有些阴郁：“看样子你这个村支书还真要一直当下去了。其实我一直想问，是什么原因让你转变了立场不再支持‘合村并居’了呢？你不觉得，现在若是全力推动合村并居完成，对你才是最有利的吗？”

“你说的有道理……”

秦锋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移向省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咱们去天桥上走走吧，我的前30年就在小城市、小县城、小乡镇、小村子里度过的，还没有走过天桥，感受一下大城市的车水马龙呢。”

他双手插兜慢慢走着：“当初我被发配到大槐荫村当村支书，你就曾说我打了一手好算盘，把推动‘合村并居’工作当作政绩目标。其实你真的想错了，我始终觉得‘合村并居’并不是治疗大槐荫村‘空心化’和‘老龄化’的最优手段，说起来它更像是一搬了之的懒政。”

他说自己第一次拜访张太白，老先生就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合村并居不是真正地解决问题，而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从那时候起，他心里就种下了迷惘的种子，不知道自己坚持的是对还是错，不知道这样做下去有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