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卿看着自己如今这张脸，原只算得上是中人之姿，并不是什么美人儿，此时再长上几颗痘儿，不仔细看，更是看不出好来了。
不过，这对于如今的素卿，倒是成了防身的手段。
只要这张脸，入不了春娘的眼，那么，春娘便也不会太过逼迫于自己。
只要春娘松动，那么一切，便都有了转圜的余地。
小兰看到素卿坐在镜前出神，劝道：“姑娘，许是这两日，食水不到，回头慢慢调养，会好的。”
素卿轻轻摇摇头，笑道：“没什么的，长便长了吧，过几天，也就没了，不用理它的。”
小兰张了张口，没有再说些什么，眼前的这位李桑生李姑娘，自己与她并不是十分地相熟，能盯着她，不要让她把事想差了，才是最要紧的。
一时，春娘过来，看到素卿坐在镜前出神，从自己的头上，摘下了一朵花戴到素卿的头上，笑道：“姑娘，想好了么？”
素卿也不回头看，只摘下了花，撂在了桌上，不冷不热地道：
“您也不用劝我了，我知道该怎么样，您这里，总是要有丫头仆妇的。我呢虽也算是读过些书的，但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寻常的活计，也都还做得上来。您让我当个丫头，我记您一辈子的好处。您若真非得让我抛头露面地接客，却是不能够。”
春娘笑道：“凭姑娘你的人品、样貌，只当个丫头，岂不是可惜了么？你还是再想一想，我不急，等你想通了的时候，再来告诉我。”说着，转身便要走。
素卿可不想再等一日，直正色道：“不用费事了，我已经想通了。”
春娘转回身来，笑道：
“你啊，还是读书人的性子，读书读得，一味地只想着那些礼教，都把人都读傻了。真讲读书，妈妈我，也不是那不识字的蠢妇，那些读书人，整日里，喊着什么‘饿死是小，失节是大’，可是，来这里，引着姑娘们失节的，又有几个是一个字不识的呢？
他们引着姑娘们失了节，还要回过头来，再踩姑娘们一句，说是姑娘们自甘下贱。姑娘你说，他们假不假啊？他们男儿大丈夫，自己写的书，他们自己都不当真，咱们这些小女子，又何必替他们当真呢？”
素卿低声骂了一句：“无耻。”气鼓鼓地嘟着嘴，倒真像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的模样。
春娘却不以为忤，依旧含着笑道：“是无耻，可是我问你，每逢改朝换代，那些依旧当官为宦的二臣，他们算不算无耻？就算是是前朝皇帝昏庸无道，前朝皇帝还在位时，他们怎么不说来个文死谏，武死战？怎么到了江山异主时，他们依旧能够山呼万岁，蟒袍玉带，锦衣玉食地活着呢？怎么还有人，能往咱们这红香楼里，引着咱们这些姑娘们失节呢？他们的节呢？”
素卿转过身来，直盯着春娘的一双眼睛，冷冷地道：“他们无耻，无节，咱们便也要没有么？”
春娘笑道：“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咱们就得比他们，还要更懂得忠孝节义呢？”
素卿细思之下，虽觉得春娘所说，亦有她的道理，只是，又隐隐觉得，有虎伥之嫌，便也用着没有多少真意地笑容，道：“您说得是，可是，历朝历代，都有不少为民请命之士，亦有不少为国尽忠之士，亦有不少，以身殉国之英烈……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春娘干笑了一声，反问道：“能有一半儿么？”
这一问，让素卿有些泄气。她实在不知道，这些能上史书大加彪炳的人物，能占多少。可是，在春娘面前，她又实在不能太早地认输，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便是有不了一半，十之一二，总是有的吧。”
春娘的笑容中，嘲讽之意愈发地浓烈，她摇摇头，道：“有不了十之一二，三十年前，圣主爷入京，京中官员，除却几个被圣主处死的，几乎全部都做着原来的官，不过是按着当今的服與制，换了件衣裳。哼，倒是进了咱们这里的姑娘，死了个十之二、三。”
素卿冷笑一声，问道：“这死了的十之二三，都是您老人家的功绩罢。”
春娘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不过，转瞬又摇了摇头，道：“你不用这样说我，那些年，我在这里，还做不了主，死的人也多了些，到了我手里，虽也死过几个，一百个里，却也不过三五人罢了。”
素卿一时怒极反笑，道：“好，这三、五人，便不是人命了？”
人命，是这世上最为珍贵的东西，可是，有的时候，又似乎是最不被珍视的。
草菅人命，命如草芥。
春娘看得出素卿眼中蕴着怒意，微微往后退了一小步，转瞬，又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地拍着素卿的心口，道：“自然也是人命，可是天大地大，哪里没有几个寻短的？那些被地主逼死了的佃户，那些流亡在外，无家可归的灾民，哪天没有几个活不下去的？姑娘的眼睛亮堂，可是就只看得见我这一座楼么？”
素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含笑道：“既然，还有那么多人，活在生死边缘，能在您这里，做上一日活，吃上一碗饭，我便深感您老大恩。”
在春娘还不会用强之前，只要她一有机会，便把话头再绕回来，那么春娘，便只能陪着她绕。
这一回，不管怎么样，自己总是不能点这个头。
春娘轻轻地摇摇头，道：“姑娘，如果我让你做了丫头，那便是我不懂用人了。同样都是织出来的布匹，做抹布的，就得是粗麻布，做头巾的，就得是纱罗。我要拿着纱罗去做抹布，我那是不知好歹，要是拿了粗麻布，做了头巾，哼哼，耍猴都没有这么戴的。。我要是让你当了丫头，就等同于明珠暗投。”
素卿哂笑一声，眼神之中，充满着不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