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息怒，请殿下万万息怒啊！”

太子东宫，位于南齐王宫东北部一座占地广袤，建筑庄严宏伟的豪华宫苑内，林立着众多气势恢宏的精妙古建筑。

宫苑的正中间，高大的门头上挂着“承乾宫”三个鎏金大字的主宫殿大厅内，十七八名身着朝服或是统一制服的男男女女们跪了一地，额头紧紧地贴在冰凉的地板上，殿外是呼啸的北风，敞开的大门为肆虐的寒气开辟了新的通道。

冬日的寒风越过高高的宫墙和偌大的广场，肆无忌惮地将寒意涂满每一位亲历者的全身，却唯独无法让此时在场的众人感受到一丝的不适，反倒一个个的前额和后背上都在不断趟着冷汗，即便下一秒就会有阵阵寒风扫过他们的周围，跪倒在地上的人群却始终不为所动，只因此刻在他们的面前，正站着一位远比这呼啸的寒风更加可怕，也更能对他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存在——北齐太子，萧恪寒。

明明生来便是一张桃花脸，从小就被严父慈母细心教养着长大的太子殿下此时正在大殿内怒吼咆哮，肆意发泄着自己的种种情绪，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分给跪在他面前的众人，昔日明媚如春的双眸如今正迸射着摄人心魄的寒光，那浓浓的破坏欲直刺人心，令人望而生畏，而这样的现象从开始发作至今已经过了整整大半年的时间了。

陛下遍寻天下名医，求方问药皆无效果，赏下的板子有一大堆，真正管用的方子却是一个都没换回来。

久而久之，太医院就只剩下了一群挨了板子后只能卧床休养的可怜大夫，京中那些有名有型的医生们也都躲得躲逃得逃，极尽所能地想要远离这位自本朝开国以来他们所听说过见识过的最令人头疼的麻烦病患。

养心殿内，刚下了早朝的国君萧晟翰一脸疲倦地闭目养神，做皇帝就是好啊，不舒服了有的是人乐意凑上来伺候着，而且个个都是花容月貌的绝色美人，可惜即便享受着头枕美人膝，按摩有柔荑的美好生活，却依旧无法抚平他那紧蹙着的眉头和纷乱的内心。

“陛下，殿下那边，又…”

李仲文，萧晟翰早年身为太子住在东宫时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伺候的老宫人一名，虽然是个阉人却饱读诗书，头脑灵活，很有眼色，是最得萧晟翰看中的几位左膀右臂之一，在宫中地位极高。再加上他对陛下一片赤诚之心，深得圣眷，寻常的嫔妃贵人们根本不敢来找他的晦气，在后宫可谓是二人，哦不，是三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存在了。

“哼，又什么啊又？哪天不闹，哪天消停过？”

萧晟翰哑着嗓子怒吼了两声，结果立刻就觉得头似乎更疼了，赶紧躺了会去闭上眼睛，继续享受起他专属的十指连弹顶级头部按摩套餐。

太子萧恪寒并非他的长子，却是皇后沈氏膝下唯一的一个孩子。此子自幼便乖巧懂事，学习能力极强，天赋过人且眼光长远，一直很受他皇帝老子的重视。所以两年多前大皇子萧恪让主动提出自己无心朝堂，要从军历练，去往边关保家卫国后陛下便顺理成章地将这个最疼爱的二儿子给扶上了太子之位。

大皇子主动让贤，此举在朝臣那里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而太子殿下自受封起也一直勤勉克己，以身作则，从无任何行差踏错的地方，久而久之，他这太子之位也就坐得越来越稳当，眼瞧着那就是要在萧晟翰殡天之后承继大统，开创一片繁华盛世的美好未来，却在大半年前的一场春日踏青活动中出了意外。

时至今日，萧晟翰每每想起自己当时的初衷都会觉得万分后悔，若非是自己强行逼迫，非要让太子跟着一众大臣家的子女们去京外踏青，那么今日的这些麻烦恐怕就永远都不会出现了吧？

当时的萧恪寒其实也是爱子心切，他见太子殿下小小年纪便已经开始主动帮自己分担政务，每日都要忙到月上中庭了才能歇息，出于一个父亲的慈爱之心想要借此机会让孩子好好放松放松的，毕竟比起其他时期的皇室家族，南齐萧家更注重子孙后代们的平民教育。

苦寒出身的南齐初代国军认为只有时不时地深入民间感受民生百态，才能在日后登基了还能不忘初心，一心为民。所以作为南齐皇室的传统，每年的春秋两季皇子公主们都会有统一安排的出宫走访活动，只是历经多代下来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老规矩多多少少都会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从曾经的皇室子女亦同臣民到现在的皇权至上，皇室后嗣走访民间实则只是为了游山玩水放松心情，只有那些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们才会在出宫前被下达各种各样的任务要他们完成，而其他兄弟姐妹们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烦恼罢了。

本来今年的春日踏青活动已经基本上快结束了，五月的天气已经完全转暖，再过一段时日就该到赏夏花的时节了。

可是今年的南齐政况不似往年，北境纷争，东南水患，西北蝗灾等大规模灾祸接踵而至，陛下与太子整日里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去凑那赏花弄雅的热闹？所以也是为了能让太子有一个更好的精神面貌面对更加严峻的局势，萧晟翰十分为老不尊地给太子下了强制休假令，又撺掇了一大帮子朝臣在京郊的马场开办了一场规模好打的马球盛会，然后再安排李仲文带了一大帮子的宫人去了承乾宫，半推半就的就把因连日来的操劳早已十分虚脱了的太子殿下给强拉去了马球场。

结果就在大家伙儿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太子殿下不知何时竟孤身一人跑到了球场附近一条水流平缓但颇有深度的人工河旁散步。

等终于有人发觉了异样的时候，自幼怕水的太子殿下已经不知在约莫两三人深的河水里头扑腾了多长时间了。

一时间整个马球场人仰马翻，在场的男女老少们顾不得什么仪态规矩一个个都跟疯了似的拼命朝河边跑去。开玩笑，堂堂太子殿下落水这么长时间了却一直无人发现，但凡出了什么意外在场的每一个人势必都逃脱不了干系！

好在救援来得及时，几名会水的健壮家丁第一时间下水施救，总算将惊魂未定的太子殿下给捞了上来。

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是，曾经一向儒雅有度，谦逊温和的太子殿下打从一上岸似乎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不光开始疯狂地朝着周围的人叫嚷辱骂，甚至还在李仲文带宫人和侍卫们赶到身边的时候第一时间抽出了一名侍卫的佩刀，下一秒就眼都不眨地抡起刀重重地向一个正抱着毛毯想要给自己裹上的小宫人头部砍去。

可怜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只觉得眼前一黑猝然倒地，随即便是接连几下重重的斩击近乎疯狂地落到了自己已然失去了生机的肉体上。

只一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消逝在了周围上百号人的面前。突然的变故吓傻了所有人，更让自殿下幼年时就一直对他颇为关注的李仲文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在他的认知里，自幼便受到严格教育和层层爱意保护的太子殿下似乎从未如此失态过，温吞的性格更是让他心软得不像话，平日里连杀只鸡都要躲得远远的不敢近看，今日却毫不犹豫地亲手葬送了一条无辜…呃，可能也不那么无辜的生命，这样的太子殿下与他印象中那个近乎完美的皇位继承人实在大相径庭，更不用说在行凶之后还会对受害者进行如此残忍的施虐行为。此时的李仲文不禁开始怀疑，如今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位身前染血，凶暴不堪的人形生物真的还是曾经那位平日里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别人说的太子殿下么？不对不对，此事背后定然有诈，必须赶紧阻止他的暴行才行！

打定主意后的李仲文立刻命令甲士们武力制服了尚在发疯的太子，一边眼光森寒地环视着周围，冷冷抛下一句“兹事体大，望各位好自为之”后便带着众人和被强行打晕过去了的太子殿下匆匆离开了现场。当然，那具早已被砍得面目全非了的尸首也一并被带了回去。此事于皇家而言是件大事，处理不好对太子殿下的名声可是大有影响的，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好歹也是跟在天子身边多年的老人了，在后续的收尾工作上李仲文做得堪称完美，所以一直到现在此事都未被传扬到民间，只有当日亲眼目睹了凶案现场的各家官眷们知晓内情。或许在她们中也有不少人回去后将此事告知了各位大人，可但凡不是嫌命长的应该都不会蠢到主动对外宣扬此事。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当日的现场太过刺激，导致不少心理承受能力较差的女眷们回去后便生了心病，一时间京中的大夫们生意纷纷火爆了起来，绝大多数都是各家大人府上来人请的，甚至就连太医院也一日不得清闲，为了此事折腾了足足两三个月才堪堪消停了些，只不过大都是治标不治本，苦了这些娇贵的病人们每日只能靠着苦涩难闻的汤药勉强安抚情绪，长此以往恐怕还会有什么更严重的后果也说不定。

而真正让大夫们头疼的还是那位仿佛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太子殿下，得知宝贝儿子出了意外的萧晟翰和沈皇后都在第一时间赶去了东宫看望，结果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身形瘦小的宫人似乎是受到了重击，竟直接从承乾宫的大门口飞了出来，又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勉强挺住，刚刚回过神来就不受控制地吐了一大口血昏了过去，看得沈皇后一阵心惊肉跳，不用问就知道究竟是何人所为了。

萧晟翰倒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在他看来，主子们日常对下人温和那是应该的，但若是如此善良的主子出门在外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而这些下人们却无所作为的话也是的确该死，今日难得皇儿发了这么大的火要动手惩治这些废物，索性便由他发泄去了，恐怕今日这一番遭遇，也正好将他憋闷在心中多年的很多负面情绪都给勾出来了吧？罢了罢了，就让他尽情地发泄吧，若是不及时抒发情感的话人是很容易被憋坏的，只希望今日过后这孩子能变得更加成熟坚强些，毕竟他日后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万不可再像如今这般肆无忌惮地发脾气了。

就这样，萧晟翰拉着自家老婆的手等在了承乾宫外，本以为只是因为突然的意外心情不好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下一秒，发现了二人并匆匆赶来的李仲文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这夫妻俩做了禀报。

“寒儿他…他杀人了？！”得知此事的萧晟翰顿时瞪大了眼睛，他与李仲文一样，即便自己年轻时也曾在此战场上冲锋陷阵经历过极限生死，却也从未想过自己这个一向温润如玉的好儿子竟会因为一场意外而情绪失控，甚至疯狂到出手杀人的地步。

几乎是第一时间，萧晟翰就和自己的好奴才李仲文一样意识到了此事恐怕有些麻烦了，而一直被他紧紧拉着小手的沈皇后则在听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因为承受不住打击直接昏了过去，一众小宫女们立刻扑上来手忙脚乱地想要将她扶走，却无奈这会儿陛下的手还紧紧牵着娘娘呢，这个时候非要强行把他们两人分开，怕是上赶着给自己找晦气的吧？

好在很快，反应过来的萧晟翰就主动松开了手，一边吩咐宫人们好生看护皇后娘娘，自己则留在了原地眉头紧皱，目光深邃地陷入了沉思。

承乾宫的混乱持续了足足半个多时辰，精力莫名旺盛的萧恪寒砸烂了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所有能砸的物件，一开始宫人们还想上去拦拦，可接连被常年习武的萧恪寒打翻了几个后便纷纷放弃了这个危险的念头，到最后还是萧晟翰亲自出手，一耳刮子直接将癫狂中的宝贝儿子给抽晕了过去才算作罢。

自那日起，承乾宫外就排起了为太子殿下治疗癔症的医师长队，深感此事古怪的萧晟翰第一时间就将京中名医们都召进了宫，甚至连曾经被宫中争斗所牵连逐出宫去的医官世家都在应召之列。毕竟事关太子威严，若是让天下百姓知道了他们所崇拜的太子殿下突然疯了，变成了一个不分是非黑白的杀人魔的话，那寒儿的这储君之位怕是迟早都要保不住了。

可令人遗憾的是，虽然被强制服下了大量药剂后的太子殿下精神状况确实有所好转，但却一直未能得到根治，反而转化成了间歇性发病的症状，仿佛身体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一般，一个嗜血好杀，一个则温润谦和。

而更糟糕的是，太子殿下原来的人格似乎是受到了某种束缚，不光每日出现的时间极短，出现后也只是停止了暴力行为，然后就立刻将自己一个人封闭在某个狭小的空间中不肯见人，这样的现象反而更让萧晟翰担忧，好好的一个大儿子，该不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变成废人了吧？

可是眼下也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从太医院到民间的医馆，甚至连独立于世外的药仙谷名医都给请来了也还是毫无作用，萧晟翰的内心从担忧逐渐变得绝望，甚至在入冬后已经不止一次动了想要废储的念头了。

好在他身边还有李仲文这个明白人跟着，每每在他思想发生跑偏的时候及时出演劝阻，这才没有将萧恪寒的储君之位给夺走。

不过如今这样终究不是个办法，萧晟翰一时间也无计可施，只能一边继续遍访名医一边安排太子宫苑的各位官员们开始阶段性恢复日常授课，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唤醒寒儿曾经的记忆帮助他恢复正常，而结果嘛…

显而易见，他的记忆唤醒计划一败涂地了，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太子身边的受伤人数就直线上升，甚至到了未来的帝师，太子太傅这么重要的职位无人敢接的严重地步。这不，今日好不容易说动了前朝吏部尚书大人家的儿子，现任台谏大夫接下了这个重任，结果就一个早朝的功夫，该来的还是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了几个倒霉蛋的头上。

每每一想到这些萧晟翰就觉得头疼不已，可好歹是自己请来的家教，总不能真的就不管不顾了吧？没法子，摆驾承乾宫呗！

“哎…罢了，罢了…老福，摆驾吧。”

感觉头痛的症状已经有了明显好转后，萧晟翰认命地长叹一声下达了命令。

老福是萧晟翰给他的好帮手李仲文起的专属称谓，曾经还在太子宫苑伺候的时候李仲文是叫小福子来着的，到后来年纪大了，再这么叫就觉得不太合适了，萧晟翰便自作主张地给他改了老福这么个名字，连宫籍名册上都懒得改了，横竖这宫里头的人个个都长着八百个心眼子，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胆子大到用同样的称谓对李仲文说话，就算是他们君臣之间的一份小小羁绊了吧。

轿子刚到承乾宫院外，满头是血，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台谏大夫和几个同样鼻青脸肿，但伤情却比他好了许多的宫人就表情难看地匆匆跑了出来。

台谏大夫是被一个价格不菲的古董花瓶给生生砸晕过去的，而其他人也同样是在殿下发疯的时候被各种飞过来的物件误伤到的。好在陛下早就安排了另一位老资格的公公跟在殿下身边服侍，立刻就带着众人逃出来避风头，否则这会儿他们几个还跪在地上，默默承受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呢。

看着眼前几人的惨状，萧晟翰心累地摆摆手面了他们的跪，一边对一旁同样面色凝重的李仲文吩咐道：“赏他们每人二十两银子吧，台谏大人有功，准他带薪休假两个月，再加赏纹银百两，往后教授太子读书之事就…嗯…就作罢了吧…”

感受到了他老父亲深深心累的消极情绪，李仲文也只能点头应下了。这大半年来宫里光是医药费和各项追加赏赐的支出就高达万两有余，若非是皇后和几位娘娘共同出资帮着负担了一些的话，废储之论恐怕早就被搬上朝堂去给萧晟翰添堵了。

打发走了倒霉的一行人后，萧晟翰故技重施，轻松制服了毫无辨识能力的儿子后第一次对他下达了禁足令，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禁足，而是直接将人用锁链给捆了，让禁军将整个东宫给围了的那种严密禁足。毕竟太子殿下身体天赋极佳，又自幼习武，寻常的麻绳根本困不住他，一旦跑真让他给出去了，那到时候可就真不知道会是哪个宫的人要倒大霉了。

事实上，自从知道了太子的病情以后东宫周围就成了整个后宫的禁地，除了皇后和陛下以外也就只有太后她老人家那儿偶尔会差人过来问问情况，再看不到其他宫苑的人从这里经过过了。

解决了新一轮混乱的伺候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曾经那张总能令他心生欢喜的年轻面庞如今却仿佛是前来讨债的恶鬼一般令他望而生厌，只逗留了一小会儿便匆匆摆驾去了惠景宫惠妃那儿逃避现实去了，孰不知此事一个坚强而骄傲的灵魂正在一副已经千疮百孔了的身体里拼命挣扎着，呼喊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尊敬的父亲一脸失望地转身离开，下一秒自己便被几条专门用来束缚大型野兽的铁链给牢牢锁住，活动范围只有可怜的四五步远却无可奈何。

父亲，孩儿一定，一定让您失望了吧…

无人能够听到那一声声真情实感的呼喊，而同一时间，兵马司司监大人家的府邸，后院正宅内，一个灰头土脸，衣着素朴，但一双眼睛却时刻闪烁着狡黠光芒的少年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贵妃榻上的美貌夫人向自己描绘出的一桩风流往事并且深深地乐在其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