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此时的早春，小镇显得格外湿冷，而在小镇中一处无名巷子里，一名身材单薄的少年正遥遥望着镇中心一棵巨大的柳树出神。

惊蛰，时逢数九寒天中的“九九”，这一天，寒气才算刚刚退去，虫蛇冬藏伏土。

轰隆！

天上炸响春雷，惊动了蛰伏在地下的虫蛇，也惊醒了靠在土墙上出神的楚岚。

楚岚爹娘早逝，就给他的最大遗产就是这小镇无名巷子中的一套泥胚房，还有院内的一片园子，虽然不大，但也能让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每在秋天收获时能露出为数不多的笑容。

少年披上蓑衣，蓑衣乃是他亲手编织而成，他可没钱买那些只有大户人家才能每在春秋雨季拿出来的油纸伞，倒也不是他不会做，只是他觉得，还是蓑衣披在身上有温度。

楚岚为了为数不多的衣物不被淋湿，蓑衣打的十分厚重，此时小雨渐渐转为中雨，蓑衣在瘦弱的少年身上更显笨重。

小镇不大，但也绝不算是小，将近七百户人家“井然有序”的坐落在几条大街左右，而此时的楚岚已经快要走上了村子的中轴大街。楚岚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正巧听见了附近私塾传来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镇中本来没有私塾，直至前几年小镇中的几个坐落在中轴大街附近的大户人家一起出钱，这才盖成了这所私塾，改收的还是要收，当然，不改收的，也就那么着了。

私塾先生似乎是看见了在雨中披着蓑衣的少年，对着楚岚招了招手。

楚岚一路小跑，到了私塾门口显得有些局促，像是怕身上的雨水玷污了这学圣贤书的地方一般。

先生姓柳，和小镇中那棵仿佛天生就有缘分。

“自从去年入冬，便许久不见你来‘蹭书听’，怎的，是嫌弃我这先生教的不够好？”

柳先生年纪并不大，平日里待人接物都是和和气气的，此时对这贫弱少年却语气中仿佛带有一丝责备之意。

楚岚刚想摇头，又怕自己身上的雨水溅到柳先生身上，只得低头道：“不是的先生，只是去年刚入冬便染了风寒，断断续续的，开春了这才好转了些。”话音刚落，便忍不住又咳嗦了起来。

柳先生闻言蹲下身，替楚岚摘下了斗笠，他知道眼前的少年本就身体羸弱，这几年来虽然早就到了上私塾的年纪，但那点钱也不是眼前只有十三岁的少年负担的起的，然而规矩就是规矩，少年也知道，他可以在窗外“蹭课”完全是因为柳先生，但只要他敢踏进私塾半步，绝对会被那大多数的富家子弟用眼神杀死。

“风寒刚好，就急着摘柳？”柳先生摸了摸楚岚的额头，确认没事后这才问道。摘柳，乃是小镇习俗，将新抽出来的柳树枝挂于房上，便免受早春由地下蛰伏了一冬的虫蛇侵扰。

楚岚低头道：“规矩就是规矩。”

柳先生见状又替楚岚戴上了斗笠，缓缓起身道：“是啊，规矩就是规矩。”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春雷炸响。

楚岚原本有个在铁匠铺打杂的差事，镇子虽小，但打造的铁器却十分有名，自从本朝立国开禁私铸以来，小镇便担当起了为军铸剑的身份，更有朝廷军器监的官员常年驻扎，监管铸铁事务。

少年很早就在铁匠铺打杂，跟着一位朝廷在录的师傅学了熬了几年，好不容易摸上了铁砧，朝廷去年却突然撤走了此处的官府铸铁的资格，就连在录的铁匠都尽数撤走，只余下小镇边上那数十座被他们行内人私下称为“火龙”的炉子，如今却也只剩冰凉。

去年冬天最后一个不愿撤走的不入朝廷录的铁匠也没了，被人发现时坐在一张躺椅上，身子已经硬了，只有墙边，整齐的竖着几排已经盖上雪打好的农具。最后还是楚岚听到消息后拖着身子骨将老人给埋了，老人和他那半个师傅处的很好，不过如老人这般不求回报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也正是因此，楚岚的病硬生生拖了一个冬天。

其实少年并不能算是羸弱，在铁匠铺拉风箱打铁砧熬练出来不错的力气，只是据说是在娘胎里没坐好，这才落下个体弱多病。除此之外，他还跟着那半个师傅几乎走便了这方圆百里，用那汉子的话说，多找到一个铁矿，他就能多取数不清的婆娘。

楚岚抬头望向房梁上的柳条，就那么盯着，缓缓睡去。

夜半时分，又是一声春雷响起，惊醒了在床上熟睡的楚岚，一摸头，竟是冒出了冷汗。

离私塾不远处的一座房子内，柳先生正挑灯夜读，不是什么儒家圣贤书，也不是什么道教十三经，更不是佛教楞严经。

柳先生从腰间取下一块本打算做无事牌的璞玉，并不算是罕见的料子，这位教书先生想了想，起身弯腰从床下掏出了一个约一尺见方的盒子，盒子内零零散散的放着许多小物件，柳先生翻了翻，从中拿出一柄带着兽皮刀鞘的刻刀。

一只不大的老鼠从柳先生脚底遛过，在他伸手触碰兽皮刀鞘的一瞬间，只见那老鼠顿时如丧考妣般倒在了地上。

柳先生笑了笑，手一挥，老鼠直接从门口飞了出去，旋即屋门紧闭，他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块璞玉上，可却迟迟下不去手。

说也奇怪，那老鼠出了房门后又宛若没事儿了一般，颇为人性化的两条后腿站立起来，在四周环顾了一圈后又不知道跑哪儿偷粮食去了。

屋内的柳先生望见这一幕，缓缓的摇了摇头。

柳先生收起那把刻刀，又在箱子里翻了翻，最终在箱底翻出了一个比箱子略小一号的扁盒子。

盒子内是一副象棋，不知由什么刻成，柳先生随手拿起一颗，入手温润，翻了过来，上面赫然刻着“卒”字。

事到如今，哪怕他也不过是过河卒罢了。

柳先生起身推开屋门，一股雨后泥土混杂着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柳先生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出了房门。

踏在被外人称之为“天街”的小镇中轴大街，柳先生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哪怕是儒释道三教祖师在此，也不敢直呼此街的本名了。

天街原名，天魔街。

楚岚自幼丧父，几年前将他拉扯大的母亲也因病去世后，少年便成了孤儿。

不过好歹从孩子变成了少年了。

叮，叮，叮。

雄鸡报晓，伴着不合时宜的打铁声。

铁砧中的一块用破烂布条包着，但还是掩盖不住铁锤一下下击打在铁砧上的声音。

“狗日的楚岚！”

楚岚抬头，果不其然隔壁那与他同龄的少年正踩在用几块木板盖住的无用水缸上，此时正朝着他投去鄙夷的目光。

少年姓姜，名宁，与楚岚家做了不知多久的邻居了，父母据说在外地经商，只是不是为何双双暴毙，给姜宁留下好大一笔遗产，不知不觉也成了孤儿的少年似乎对父母并没有什么好感，也并没有拿着钱搬去中轴大街，只是将原来的破烂房屋好好修葺了一番，家中除了他，还有一个不离不弃姓宋的老管家和管家收养的一个女儿，目前暂时担任婢女角色。

好在姜宁修葺家说大不也大，三个人住下也不显冷清。

“诶呦我的少爷，你怎么又爬上去了，快下来。”楚岚听声识人，正是隔壁的老管家宋晋。此时老管家收养的女儿宋紫正倚在墙上，像是见怪不怪一样。

少女对这个主子一点不像主仆，对姜宁一点谈不上害怕。反而是老管家宋晋，一直忠心耿耿，而宋紫却又偏偏最怕宋晋，端的奇妙。

姜宁回头道：“你那双粗手还是留着劈柴挑水吧，阿紫，还不过来扶下你少爷我？”

其实姜宁自己爬上爬下不知道多少回了，就连楚岚都已经习惯，只是这对不像主仆的主仆总是喜欢互相调戏罢了。宋紫闻言一溜小跑，伸手就托住了姜宁的屁股。

姜宁下了水缸道：“阿紫你又调戏我，小心我让老宋把你卖……”

话还未讲完，只听门外有个嗓音响起：“那你说个价？”

姜宁一愣，循声望去，是一名眉眼含笑的少年，衣着华丽，但却是个陌生面孔。

锦衣少年身后站着一名中年美妇，此时正笑眯眯的打量着院内的少女。

“呸！卖个屁，不知道别人说话打断很不礼貌么？！”姜宁也不是个好惹的货色，对着门口就开口骂道。

锦衣少年刚想发作却被身后妇人拦下，美妇对着前者摇摇头道：“你忘了我对你的叮嘱了么？不要惹是生非！”旋即又扭过头对着院内说道：“不知这位老者尊姓大名？”

老管家左看看右看看发觉院里没其他算得上老者的了，旋即指了指自己道：“你是在问我？”

“我不过是姜家的一名老管家罢了，叫我宋晋就好。”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春雷炸响。

隔壁的楚岚抬头，今年的春雷还真是不少呢。

此时小镇的私塾内，柳先生瞥了一眼窗外，嘴里，喃喃道：“这么多年了，还是有不长眼的东西啊。”

私塾附近不宽敞的屋内，此时正战战兢兢的跪着一男一女两人，正是早先开口要买下宋紫的少年和他身旁的那名美妇。

“你知不知道，凭你那一句话，倘若是在小镇外面不知道已经死多少回了？”

屋内唯一坐着的一人，正是教私塾的柳先生，此时却仿佛换了一个人般坐在一张简陋的太师椅上。

椅子是当年楚岚为了感谢柳先生能让他在门外蹭课亲手做的，虽说简陋，但坐着十分舒服。

柳先生缓缓站起身来盯着跪着丝毫不敢抬头的两人：“你们是觉得宋晋死了？还是说外面没有人记得我柳云图了？！”